水晶廊道深处,烟尘裹挟着细碎的血沫与晶莹的粉尘缓缓沉降,如同下了一场猩红与惨白交织的雪。琴魔扭曲的尸体嵌在水晶碎块中,月白锦袍被血浸透,那只爆裂的凤眼空洞地朝向扭曲的穹顶。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碎裂水晶的粉尘气息,以及蚀骨檀毒粉那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檀腥气。
死寂。
但这死寂如同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冰冷的杀意。
幽隐烟站在原地,墨色衣袍的下摆沾染了几点暗红的血渍。他并未去看琴魔的残骸,冰冷的目光穿透尚未散尽的尘埃,投向廊道更深、更暗的扭曲光影之中。方才水晶爆碎、音毒四溢的刹那,那里曾传出数声压抑的闷哼和衣袂急速破风的声响。此刻,那光影深处仿佛蛰伏着择人而噬的凶兽,两道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与燃烧的炭火,死死锁定着他。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幽隐烟唇边逸出,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他抬手,用指背随意拂去肩头沾染的一粒水晶粉末,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刚刚只是拂去一片无足轻重的落叶。“琴声已歇,听曲的诸位,还要藏到几时?”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刺破了压抑的死寂,带着一种无形的挑衅,“莫非,是嫌这场‘响动’,还不够精彩?”
光影深处,气息骤然一凝!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骨!
* * *
阁楼底部,排水暗渠深处。
张凡的身形如同贴地疾掠的鹰隼,踏着堆积如小山般的腐骨甲虫残骸,在腥臭污秽的通道中疾驰!他身后,素流云紧咬银牙,将轻功催发到极致,努力跟上张凡的速度。前方那抹一闪而逝的白影,如同鬼魅,在通道尽头一个急转弯,消失不见。
“这边!”素流云急声提醒,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捕捉到白影消失的瞬间,空气中留下的一道极淡、却异常清晰的轨迹——那并非脚印,而是某种粘稠液体滴落在地面污水里晕开的、比污水本身更深沉的暗色!浓烈的药草血腥味,正是从这暗色水痕中散发出来!
张凡毫不犹豫,身形在狭窄的通道内硬生生转折,追着那暗色水痕扑入更深的黑暗。通道在这里豁然开朗,连接到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而潮湿的山腹岩洞。岩洞中央,是一个人工开凿的、约莫半人高的巨大石池!池中并非清水,而是粘稠的、深褐近黑的药液!刺鼻到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浓烈的草药苦味、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以及尸体腐败特有的甜腻恶臭!
石池边缘,散乱地丢弃着几件沾满血污的白色罩袍,还有一些零碎的、闪着寒光的解剖工具——柳叶刀、骨锯、钩针…与临江县染坊所见如出一辙!
而那个引他们至此的白影——杀人鬼,此刻就站在石池旁!他背对着通道入口,身形瘦长,穿着一件同样沾满暗褐色污迹的白色长袍,兜帽罩头。他正低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审视着石池中的药液,对身后的追兵恍若未觉。
“站住!”素流云厉声喝道,指间幽蓝的毒针蓄势待发。她模仿着幽隐烟那种冰冷的、洞穿人心的语调:“收集心肝炼药?如此下作,也配称‘鬼’?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屠夫!”
杀人鬼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
兜帽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暗和一点惨白的下巴。他的动作僵硬,如同牵线木偶。当他的“视线”落在素流云身上时,一股纯粹的、毫无人性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岩洞!那不是愤怒,不是仇恨,仅仅是如同碾死一只虫子般的漠然与高效。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惨白下巴的线条似乎绷紧了一瞬。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五指猛地张开!那只手异常苍白,骨节凸出,指甲尖锐且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黑色!
“小心!”张凡低喝一声,早已蓄势待发的身体猛地将素流云向侧面一推!同时,他覆着灰布的手掌闪电般向前拍出!
就在张凡推开的刹那,杀人鬼那只张开的右手猛地向前一甩!
“嗤嗤嗤嗤——!”
数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细如牛毛的乌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如同暴雨般射向素流云和张凡刚才所站的位置!速度之快,远超强弓硬弩!
乌光射入石壁和地面,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瞬间没入坚硬岩石寸许深,只留下几个细小的黑洞,洞口边缘的岩石竟呈现出诡异的焦黑色,散发出淡淡的腥甜气味——剧毒暗器!
张凡那一掌并非攻向杀人鬼,而是拍在岩洞入口旁一根粗大的、湿漉漉的钟乳石笋底部!
“咔嚓!”
石笋根部应声断裂!巨大的钟乳石柱带着万钧之势,轰然砸落,恰好挡在了通道入口与石池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溅起的污水泥浆如同雨点般泼洒。
“走!”张凡毫不恋战,一把抓住素流云的手臂,身形向后急退!他清晰地感知到,那杀人鬼的气息极其诡异,绝非易与之辈,此地环境更是对方主场,纠缠下去凶险万分。必须立刻离开,与幽隐烟汇合!
杀人鬼并未追击。他站在石池旁,隔着轰然落下的石笋屏障,那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注视”着两人退走的方向。他缓缓抬起那只刚刚发射了毒针的手,凑到鼻端,仿佛在嗅闻针尖上残留的、属于生人的气息。然后,他僵硬地转过身,重新面向那翻滚着深褐色药液的石池,再次低下头,如同最虔诚的匠人,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浓烈的药草血腥味,如同无形的帷幕,再次将这片罪恶之地笼罩。
* * *
虚无缥缈阁深处,一间弥漫着奇异甜香的丹房。
丹房四壁皆是温润暖玉砌成,隔绝了外界的阴寒。巨大的紫金丹炉下地火熊熊,炉内翻滚着粘稠的、不断变幻着赤金与暗紫色泽的药液,散发出浓郁到化不开的甜香,几乎掩盖了所有其他气味。但这甜香深处,却潜藏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如同无数怨魂哀嚎的阴冷。
曌无幽并未再躺回她的软榻。她只披着一件薄如烟雾的紫色纱衣,赤足站在丹炉旁。新雪般的肌肤在炉火和暖玉壁的辉映下流转着动人心魄的光泽。她微微俯身,凝视着丹炉内翻滚的药液,那双魔性的眼眸中倒映着跳跃的火焰,纯真与沧桑在其中交织、旋转。百年时光沉淀出的冰冷,此刻竟被一种近乎少女期待般的灼热所覆盖。
“快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玄金色的指甲轻轻划过滚烫的炉壁,发出细微的“嘶嘶”声,仿佛感受不到那足以熔金化铁的高温。指尖沾染了一点粘稠的药液,她毫不在意地收回手,将那点药液凑到鼻端,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甜香与阴冷怨气的味道,让她眼底的灼热更盛。“再有三日…只需三日…这‘红颜劫’便能大成…青春永驻,颠倒众生…”她低语着,声音带着一种迷醉的颤音。
就在这时,丹房角落里一片阴影无声地蠕动、凝聚。暗爪那魁梧而僵硬的身影悄然浮现,如同从墙壁中生长出来。他依旧穿着吸收光线的漆黑皮甲,半张烧伤的脸在跳跃的炉火映照下更显狰狞恐怖,完好的半张脸则如同死寂的青石。
“主人。”暗爪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毫无起伏,“琴魔…死了。”
曌无幽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缓缓直起身,眼底那份灼热的期待瞬间冷却,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炭火,只剩下万年玄冰般的寒意。她并未转身,只是那搭在炉壁上的、带着玄金指甲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哦?”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慵懒的沙哑,听不出喜怒,“死在新来的那只小虫子手里?”
“是。”暗爪的回答简短生硬,“廊道水晶碎了大片,剑痴和画师也被波及,受了些皮外伤。易容君…受了惊吓,躲起来了。”他提到“易容君”时,那烧伤的半边脸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完好的右眼中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厌恶。
“废物。”曌无幽轻轻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打碎的瓷器。她终于转过身,魔性的目光落在暗爪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玩物的冰冷。“一只带着浊臭的虫子,就搅得我这座仙宫不得安宁?”她缓步走向暗爪,紫色纱衣下摆拖过温润的暖玉地面,悄无声息。“看来,是我太仁慈了,让他们都忘了…做宠物的本分。”她停在暗爪面前,微微仰起头,看着这张半人半鬼的脸庞。炉火的光芒在她完美的侧脸上跳跃,另一半却隐在阴影中,如同神魔同体。
暗爪高大的身躯微微前倾,做出臣服的姿态。他那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却死死盯着曌无幽近在咫尺的、毫无瑕疵的脸庞,完好的右眼中燃烧着一种病态的、近乎虔诚的狂热。“主人…需要属下清理门户吗?”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曌无幽伸出带着玄金指甲的手指,轻轻挑起暗爪那烧伤下巴处仅存的一点完好皮肤。冰冷的指甲划过粗糙的肌肤,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狎昵。“不急。”她唇角勾起一丝妖异的弧度,那纯真与冰冷的矛盾感在此刻达到了极致。“毒师不是总抱怨他的新药缺些‘活性’的试炼品么?这新来的虫子,还有他溜进来的那两个小老鼠…正好废物利用。”她的目光转向那翻滚的丹炉,眼底重新燃起灼热的期待,“至于‘红颜劫’…剑痴和画师既然受了惊,总得做点什么,压压惊…让他们去库房,挑两颗最‘新鲜’的‘灯油’来。”
暗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完好的右眼中那病态的狂热更盛。“是,主人。”他嘶哑地应道,魁梧的身躯再次无声地融入角落的阴影,消失不见。
丹房内重归寂静,只有丹炉内药液翻滚的“咕嘟”声和地火燃烧的噼啪轻响。
曌无幽独自站在炉火前,暖玉墙壁映出她无数个摇曳的、完美的倒影。她缓缓抬手,轻抚着自己光滑如玉、毫无瑕疵的脸颊,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眷恋。魔性的眼眸深处,那百年时光沉淀出的冰冷,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将那份灼热的期待彻底吞没。她对着镜中无数个自己,无声地低语:
“青春…永驻…多么美妙的代价…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