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深处,陈腐的酒气与霉味如同凝固的胶质,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高窗透下的惨淡天光,被堆积如山的蒙尘酒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布满灰尘的地面投下扭曲的光斑。幽隐烟墨色的身影静立在一道微弱的光柱边缘,指尖那枚赝品墨玉停止了转动,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玉质硌着指骨,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勉强压制着体内那杯“忘忧”毒酒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隐痛与麻痹。他闭着眼,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一丝极淡的褶皱。
素流云安静地站在几步外的阴影里,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幽隐烟指关节因用力而泛起的苍白。她心中了然,那杯毒酒绝非虚设。她不动声色地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散发着清苦气息的墨绿色草叶。
“幽大哥,”素流云的声音压得很低,打破了酒窖的沉寂,“这是‘苦艾心’,临江县案后我依毒经所录寻得,可暂时压制脏腑麻痹,缓解经脉灼痛。虽不能解毒,或可稍减苦楚。”她将油纸包轻轻放在旁边一个半朽的酒桶上。
幽隐烟缓缓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扫过那几片墨绿草叶,又落到素流云脸上。那目光依旧冰冷,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是审视,也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对这份多余“关心”的漠然排斥。他并未去碰那草叶,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指尖的墨玉再次开始转动,速度缓慢而稳定。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酒窖深处传来的,只有灰尘缓慢沉降的微响,以及幽隐烟体内那无声的、与剧毒抗争的角力。
终于,一阵几乎融入阴影的微风拂过。张凡魁梧的身影如同从地面生长出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气息平稳,只是那双温和的眼眸深处,此刻沉淀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与沉重。他手中提着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半尺见方的物件。油布边缘,渗出几缕暗红近黑的粘稠液体,散发着浓烈的新鲜血腥气,瞬间压过了酒窖的陈腐味道。
空气骤然凝固。
张凡将那油布包裹轻轻放在地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谨慎,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污秽又极其沉重之物。他抬起覆着灰布的手掌,粗糙的指尖捻动了一下袖中的算盘珠,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如同在计数。
“剑痴与画师,”张凡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滚过压抑的地窖,“在…争执‘灯油’归属时,未能分出胜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包裹,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我‘帮’他们做了选择。一人…献心。一人…献肝。” 话语简练,却字字浸透着残酷的寒意与铁血的事实。
素流云看着地上那渗血的包裹,胃部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压下那股生理性的不适。临江县染坊的惨状、药窟里毒师捧着人心的癫狂、眼前这新鲜的血腥…一幕幕在脑中交织。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血腥与酒霉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紧,却也让她的眼神更加锐利如刀。黑暗的本质,正以最赤裸的方式呈现。
幽隐烟的视线落在那渗血的包裹上,眼底深处那丝因毒酒带来的烦躁与倦怠瞬间被一种冰冷的、近乎纯粹的狂热所取代。那是一种棋手看到关键棋子落位、猎人看到陷阱闭合的兴奋。他嘴角那抹标志性的寒冰笑容再次浮现,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愉悦。指尖的墨玉转得飞快,在昏暗光线下划出模糊的灰影。
“很好。”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磁性的冰冷,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心血引’已备,只欠…东风。”他目光转向张凡,“张兄,此地不宜久留,烦请你带着此物,在此酒窖深处寻一处稳妥所在,静候时机。我与流云,去‘借’那易容大师的妙手一用。”
张凡默默点头,俯身提起那渗血的包裹,如同提起一件寻常的工具。他魁梧的身影再次融入酒窖深处堆积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连同那股浓烈的血腥气也仿佛被黑暗吞噬。
幽隐烟转向素流云,眼中闪烁着冰冷的智谋之光。“走,去见见那位…‘千面郎君’。”他率先向酒窖出口走去,步伐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仿佛体内肆虐的剧毒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 * *
虚无缥缈阁深处,一间弥漫着奇异脂粉与胶质气味的密室。
这里与丹房的炽热、廊道的华美截然不同。四壁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人脸面具,男女老少,悲喜嗔痴,栩栩如生。有的精致华美,如同艺术珍品;有的则扭曲狰狞,如同地狱恶鬼。空气中混合着特制胶水、颜料、以及无数种脂粉的浓郁气息,甜腻得令人窒息。一面巨大的水银镜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镜前摆满了各式精巧的工具。
易容君正对镜而坐。他穿着一件宽松的粉白色锦袍,面敷着厚厚的、毫无瑕疵的铅粉,细长的眉眼专注地盯着镜中的自己,手中捏着一支细如发丝的画笔,正小心翼翼地沾取一点朱砂色的颜料,修补着眉梢一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瑕疵。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如同对待绝世珍宝。
“吱呀——”
密室那扇厚重的、绘着诡异脸谱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幽隐烟的身影如同融入光线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素流云紧随其后,屏息凝神,目光迅速扫过满墙的面具和镜前那个专注的身影。
易容君手中的画笔猛地一顿!镜中映出他瞬间僵硬的表情和骤然收缩的瞳孔。他并未回头,身体却如同受惊的毒蛇般绷紧。一股阴冷的气机瞬间锁定了门口的两人。
“谁?!”易容君的声音尖细,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他猛地将手中画笔拍在妆台上,另一只手已悄然滑入宽大的袖中,握住了某种冰凉的硬物。
幽隐烟并未回答。他径直走向那面巨大的水银镜,步伐从容,仿佛只是来参观。他的目光扫过镜中易容君那张敷满厚粉、毫无瑕疵却僵硬如面具的脸庞,又掠过妆台上那些琳琅满目的工具和颜料,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洞穿一切、居高临下的审视。
“易容之术,夺天地造化。”幽隐烟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密室甜腻的空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一张皮囊,千般面孔,万种人生…有趣。”他在距离易容君三步之遥停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对方身上,尤其是那只藏在袖中的手。
易容君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精心构筑的伪装正在这目光下寸寸剥落。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尖声道:“阁下擅闯此地,意欲何为?此地乃主人赐我清修之所,岂容外人…”
“清修?”幽隐烟轻笑一声,打断了易容君的话,那笑声里充满了冰冷的讥诮,“修的是画皮之术,还是…保命之道?”他向前一步,无形的压力骤然增加。“琴魔已碎,剑痴画师…自顾不暇。毒师那疯子,抱着他的‘心血引’,怕是连自己是谁都忘了。你说,下一个会轮到谁?”他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易容君内心最深的恐惧。
易容君的脸色在厚粉下似乎更加惨白,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幽隐烟的话戳中了他最隐秘的担忧。三明宠臣彼此倾轧,如今琴魔身死,剑痴画师受创,毒师疯癫…主人的目光,随时可能落在他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他猛地转身,面对幽隐烟,细长的眼睛眯起,闪烁着毒蛇般的寒光:“你究竟想说什么?想挑拨离间?”
“挑拨?”幽隐烟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嘴角的弧度更深,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的‘手艺’…很珍贵。”他目光扫过满墙的面具,“尤其在这个时候。主人需要一张脸,一张…能替她解决麻烦、又不引人注目的脸。比如…去处理掉药窟里溜进来的那两只小老鼠?或者…去安抚一下那个因‘心血引’被毁而濒临疯狂的毒师?”
易容君瞳孔再次收缩!幽隐烟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瞬间点醒了他!混乱之中,正是他展现价值、稳固地位的绝佳机会!为主人分忧,处理掉入侵者,安抚毒师那个疯子…这简直是量身定做的功劳!他眼中瞬间燃起贪婪与野心的火焰,方才的惊惶被一种急切的算计取代。
“你…你有办法?”易容君的声音依旧尖细,却带上了一丝急迫。
幽隐烟摊开手掌,掌心正是那枚灰暗的赝品墨玉。“办法,就在你手上。”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毒师此刻心神大乱,正是最脆弱之时。他视‘心血引’如命,若有人能‘及时’为他送去一份‘新鲜’的、足以弥补损失的‘心意’…你说,他会如何感激?而这份‘心意’从何而来…自然是你这位‘忠心耿耿’的同僚,千辛万苦、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从入侵者手中‘夺回’的。”他目光紧紧锁住易容君的眼睛,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引导着猎物步入陷阱,“如此功劳,主人面前,谁还能动摇你的位置?”
易容君呼吸变得粗重,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这计划简直天衣无缝!既能除掉眼中钉(毒师或者入侵者),又能立下大功!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主人面前受到嘉奖,地位凌驾于其他“明宠”之上的场景!
“妙!妙啊!”易容君激动得声音发颤,厚粉簌簌掉落,“阁下…阁下真乃神机妙算!不知…不知那‘心意’…”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幽隐烟,急切之意溢于言表。
“稍安勿躁。”幽隐烟收回墨玉,负手而立,恢复了那种掌控一切的从容,“‘心意’稍后便到。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易容君脸上,“要演好这出戏,你的‘手艺’还需再精进几分。毒师那疯子,眼力可不差。寻常易容,瞒不过他。”
易容君一愣,随即傲然道:“阁下放心!我易容君的手艺,鬼神难辨!只需给我毒师常用的几样物事…”
“不必那么麻烦。”幽隐烟打断他,目光转向一直沉默旁观的素流云,“流云,你去妆台,取那盒‘螺子黛’,还有那罐‘玉屑胶’来。”
素流云依言上前,在易容君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从妆台上取来一盒青黑色的螺黛和一罐半透明的粘稠胶质。幽隐烟接过,走到那面巨大的水银镜前,竟对着镜子,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抹起来!动作娴熟,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易容君和素流云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幽隐烟手指蘸取螺黛,在眉骨、眼窝、鼻翼两侧轻描淡写地勾勒数笔,原本冷峻的线条顿时变得苍老松弛,透出一股神经质的疲惫。再用指尖沾取少许玉屑胶,在颧骨、下颌处轻轻揉按推压,细微的骨骼轮廓便悄然改变,脸颊微微凹陷,呈现出一种长期浸淫毒物而特有的枯槁感。他甚至调整了自己的眼神,模仿出毒师那种浑浊中带着疯狂偏执的神韵!
整个过程不过数十息。当幽隐烟放下工具,缓缓转过身来时——
镜前站着的,赫然便是毒师!那枯黄稀疏的头发(以胶质和颜料临时塑造)、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珠、神经质颤抖的嘴角、乃至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药味与血腥的阴郁气息,都惟妙惟肖!若非亲眼所见其变化过程,易容君和素流云几乎要以为毒师本人亲临!
“这…这…”易容君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魅!他引以为傲的易容术,在幽隐烟这信手拈来的“表演”面前,显得如此拙劣可笑!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素流云亦是心神剧震。她看着那张酷似毒师、却又被幽隐烟冰冷眼神赋予独特灵魂的脸庞,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知己面具”的可怕——这不仅是模仿皮囊,更是洞悉并掌控灵魂!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的毒针。
幽隐烟顶着毒师的面容,嘴角勾起一个与毒师如出一辙的、带着神经质亢奋的扭曲笑容,声音也变得沙哑干涩,如同老树皮摩擦:“如何?易容君…老夫这张脸,可能…瞒过旁人?”
易容君浑身一颤,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看着那张“毒师”脸上属于幽隐烟的冰冷眼神,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哪里是合作?这分明是与虎谋皮!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袖中握紧的硬物几乎要脱手而出!
“能…能!当然能!”易容君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脸上厚粉下的肌肉都在抽搐,“阁下…不…前辈…神乎其技!晚辈…心悦诚服!”他深深低下头,不敢再看那张脸。此刻,他只想尽快拿到“心意”,完成交易,然后离这个魔鬼越远越好!
幽隐烟(毒师脸)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疯狂与冰冷的混合光芒。“很好…那么,‘心意’…也该到了。”他目光转向密室门口,仿佛在等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