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章:尾声

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15 22:34:30 字数:2697

震耳欲聋的崩塌轰鸣终于被翻涌的烟尘吞没,只留下大地深处沉闷的余震,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虚无缥缈阁的基座在狂暴的塌陷中扭曲、呻吟,巨大的裂缝如同黑色的伤疤,沿着山体蔓延。曾经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华美牢笼,此刻只剩下半截断壁残垣,歪斜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断裂的水晶棱柱如同折断的獠牙,在烟尘中闪烁着凄凉的微光。云海依旧翻涌,却再也托不起那座奢靡的空中楼阁,只将无尽的尘埃与绝望的碎屑卷入其中,翻滚着,沉没着。

山风呜咽,卷着浓重的粉尘与硝烟气息,扑打在千级白骨石阶之上。石阶缝隙里那些陈年的暗红血垢,被新落的灰白尘埃覆盖,又被细密的血珠悄然浸润——是张凡嘴角淌下的血线,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晕开几朵细小的、触目惊心的红梅。他覆着灰布的手掌微微颤抖,掌心一片焦黑,那是硬撼青铜巨镜崩塌冲击波留下的印记。他沉默地站在石阶边缘,望着下方翻腾的烟尘与那半截刺向苍穹的残骸,眼神沉静如古井,唯有袖中几颗温润的檀木算盘珠发出极轻微、极有规律的“咔哒”声,如同在计算着这毁灭的重量与代价。

素流云靠在一块被震得龟裂的山石旁,脸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她紧紧攥着怀中那卷在崩塌瞬间抢出的残破羊皮卷轴,粗糙的皮质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冷,仿佛能透过指尖渗入骨髓。卷轴边缘露出的那个暗红色的“泣血残月”胎记图案,如同凝固的血泪,在她脑海中与墨薄霜冰冷的身影重叠。她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埋葬一切的烟尘中移开,投向更远方的、被夕阳染上金边的层峦叠嶂。临江县废弃染坊的药草血腥、药窟翻滚的深褐浆液、曌无幽半面枯骨半面红颜的崩溃尖叫…这些画面如同烙印,在她眼底灼烧。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尘埃与硝烟味道的空气呛入肺腑,却让她的眼神褪去惊悸,沉淀下一种近乎冰冷的清明。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炭笔和一本边缘磨损的薄册,借着惨淡的天光,在册子的空白页上,一笔一划,用力写下:

> 黑暗非深渊,乃镜鉴。

> 污血筑高台,终化尘。

> 骄矜为饵,欲望为钩,钓者…亦是鱼。

字迹略显潦草,却力透纸背。这是她追随黑暗、辩证求索的第一课,字字如刀,刻在心上。

幽隐烟站在更高一级的石阶上,墨色衣袍的下摆沾染着尘土和几滴暗褐色的污迹——不知是曌无幽挣扎时溅上的血污,还是暗爪身上流淌的秽物。他背对着崩塌的废墟与沉默的同伴,面朝翻涌的云海,背影瘦削如刀。指尖那枚赝品墨玉被他反复地、用力地搓捻着,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仿佛要将什么看不见的污秽彻底揉碎、磨灭。

摧毁完成了。曌无幽那张视若神明的脸皮,连同她操控人心的骄傲,被他亲手撕下,踩进了污秽的泥泞里,最终被万吨青铜碾为齑粉。这本该是极致的愉悦。然而,此刻占据心头的,却并非预想中那份冰泉般甘冽的毁灭之悦,而是一种沉重的、粘稠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浊气。

他想起曌无幽吞下变质丹药时眼中那孤注一掷的疯狂;想起她容颜崩塌时撕心裂肺的尖叫与抓挠;想起暗爪那不顾一切、至死扭曲的守护…这些画面,比琴魔爆碎的血肉、剑痴画师的狼狈、易容君空洞的惊愕,更令他…作呕。

“咳…咳咳…”一阵突如其来的、无法抑制的呛咳猛地撕破了沉默。幽隐烟弓起背,身体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颤抖,脸色瞬间苍白了几分。那杯“忘忧”毒酒残留的麻痹与灼痛,混合着吸入的烟尘,以及心底那股莫名的浊气,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脏腑间啃噬翻搅。他下意识地抬手掩住口鼻,指尖的墨玉硌着掌心。

“看来伤得不轻。”张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平稳。他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处,目光落在幽隐烟微微颤抖的肩背和掩口的手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任何试探或关切,却精准无比地刺破了幽隐烟强撑的冷漠表象。

幽隐烟呛咳的动作猛地一滞。他缓缓直起身,放下掩口的手,指间那枚赝品墨玉已被他攥得温热。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反驳。张凡那平淡的话语,比任何嘲讽都更直接地戳中了他此刻不愿承认的虚弱——不仅是身体被毒酒侵蚀的虚弱,更是信念深处那一道因污秽而生的裂隙。摧毁了,然后呢?吴忌的“不要脸”,曌无幽的“污血筑颜”…这江湖的恶,似乎总能以更污浊的方式,玷污他引以为傲的“摧毁之悦”。

“伤?”幽隐烟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呛咳后的沙哑,却刻意维持着那份冰冷的磁性。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瞥向下方那片埋葬了曌无幽和暗爪的、依旧翻滚着尘埃的废墟,嘴角努力想勾起那抹熟悉的寒冰弧度,却显得有些僵硬。“比起被碾碎的骄傲,这点伤…算得了什么?” 他像是在对张凡说,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他不再言语,猛地转身,墨色的衣袂在渐起的山风中猎猎作响,径直踏过散落着白骨与尘埃的石阶,向下走去。步履依旧从容,背影却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冰冷的疲惫。

张凡默默看了一眼素流云,眼神示意。素流云会意,快步跟上幽隐烟。张凡则走在最后,如同沉默的磐石,守护着前行的方向。

三人沉默地走下白骨石阶,踏过那片曾跪伏着绝望少女的土地。山脚下,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静静等候在暮色渐合的薄雾中,拉车的驽马不耐地打着响鼻。车辕上,坐着那个曾跪阶哭诉的荆钗少女。她脸上的泪痕已干,眼神不再死灰,却沉淀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悸。她看到三人下来,尤其是看到幽隐烟那冰冷苍白的脸时,身体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默默让开了位置。

幽隐烟看也没看那少女,径直掀开车帘钻了进去。素流云紧随其后,在进入车厢前,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高耸的、正在被暮色和尘埃吞噬的废墟剪影,以及石阶旁,一具半掩在尘土下的白骨指骨缝隙里,倔强钻出的一星点不知名的、嫩绿的新芽。

张凡最后一个上车,他粗糙的手掌握住缰绳,轻轻一抖。

“驾。”

驽马迈开蹄子,青布马车碾过碎石小路,吱呀作响,驶入暮色四合的群山剪影之中。车轱辘卷起的尘土,在昏黄的光线下缓缓沉降。

车厢内光线昏暗。幽隐烟靠坐在最里的角落,闭着眼,仿佛沉睡。只有那只紧握着墨玉的手,暴露在从车帘缝隙透入的最后一缕天光下。指关节依旧用力地泛着青白,那枚灰暗的赝品墨玉,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似攥着一段无法摆脱的、污浊的梦魇。

素流云坐在他对面,借着微弱的光线,再次翻开那本薄册,指尖抚过刚刚写下的字句,目光沉静。张凡沉稳的驾车声和车轮滚动的节奏从前方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马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将那座崩塌的缥缈阁和阶下的累累白骨远远抛在身后。远方的山峦在暮霭中只剩下起伏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而更深的、未知的黑暗,在前路弥漫的薄雾尽头,已悄然投下了巨大的、无声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深渊,等待着下一场狩猎的开始。

车厢角落里,幽隐烟紧握墨玉的手指,几不可察地、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紧闭的眼皮下,浓密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深深的阴影。一声极低、极冷、带着无尽疲惫与厌弃的呓语,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坠落尘埃,消散在车轮的吱呀声里:

“这腐臭味…竟比吴忌…更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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