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马车碾过最后一段崎岖山道,将那座崩塌的缥缈阁连同阶下白骨彻底甩进沉郁的暮霭。眼前豁然开朗,一条清浅的小河蜿蜒流淌,两岸垂柳依依,新抽的嫩叶在暮春微醺的风里摇曳,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河畔散落着几十户白墙黛瓦的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新草芬芳,还有隐约飘来的饭菜香气。
柳溪镇。名字俗气,却干净得像水洗过。
车轮在镇口平坦的石板路上发出轻快的“咕噜”声,惊飞了柳枝间几只麻雀。张凡将马车停在一家名为“悦来”的客栈门前。客栈不大,两层小楼,木门半敞,门楣下挂着一串褪色的红布幌子。一个系着蓝布围裙、满脸和气生财的掌柜正坐在门口竹椅上打盹。
“掌柜的,三间上房。”张凡的声音不高,带着旅途的疲惫,却依旧沉稳。
掌柜一个激灵睁开眼,看到风尘仆仆却气度不凡的三人,尤其是张凡那双温和却隐含力量的眼睛,立刻堆起笑容:“哎哟!贵客临门!快请进快请进!上房有!窗子临河,清净敞亮!”他麻利地起身招呼伙计卸车喂马。
素流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柳叶清香、河水微腥、还有灶间柴火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瞬间冲淡了记忆里药窟的甜腻血腥与崩塌的硝烟尘埃。紧绷了许久的肩线悄然放松。
幽隐烟最后一个下车,墨色衣袍上沾染的尘土与几点暗褐污迹在柳溪镇明净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他脸色依旧苍白,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踏入客栈门槛的刹那,他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大堂里几张方桌,几个穿着粗布短褂的脚夫正就着盐水毛豆和花生米喝酒划拳,声音洪亮,带着市井的喧闹与生机。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绕着柱子追逐一只花猫,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这一切,与他刚刚经历的血腥、污秽、崩塌与尖叫,恍如隔世。
掌柜引着三人上楼。木楼梯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房间果然临河,推开雕花木窗,清冽的河风夹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夕阳熔金,洒在粼粼的河面上,几只麻鸭悠闲地拨着红掌。对岸的柳林深处,传来牧童短笛不成调的呜咽。
“呼…”素流云将随身小包袱放在靠窗的竹榻上,长长舒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久违的轻松,“总算…有口热乎气儿了。”她走到水盆边,掬起清凉的河水,用力搓洗着脸颊和双手,仿佛要洗掉所有粘附的尘埃与记忆。
张凡放下简单的行囊,走到幽隐烟身边:“毒酒之伤,需及早拔除。我去镇上的药铺抓几味药,再寻个手艺过得去的郎中。”他目光扫过幽隐烟依旧紧抿的唇和眉宇间的郁色,语气是陈述而非询问。
幽隐烟没说话,只是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目光投向窗外流淌的河水。他指尖习惯性地捻着那枚赝品墨玉,冰冷的玉质硌着指腹,带来一丝熟悉的刺痛感。窗外,是人间烟火,是宁静祥和。可这宁静,却像一层薄纱,盖不住他脏腑间那杯“忘忧”残留的、如同附骨之疽的麻痹与灼痛,更盖不住心底那团粘稠的、名为“污秽”的浊气。
曌无幽半面枯骨抓挠尖叫的画面,暗爪那扭曲至死的守护,还有…临江县吴忌那张狂笑着喊出“不要脸”的油腻面孔…这些景象如同沉渣,在他刻意维持的平静心湖下翻搅。
他忽然有些怀念。怀念那些没有张凡磐石般守护、没有素流云亦步亦趋跟随的日子。那时的江湖,只有他一个人。墨色的身影独行于月下、荒冢、或是喧嚣闹市,如同一柄无鞘的薄刃,冰冷、纯粹、自由。猎物引颈待戮时,他只需享受那摧毁骄傲刹那的、冰泉般甘冽的愉悦。没有拖累,没有牵挂,更没有…眼前这种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被浊气沾染的憋闷感。
“嗒。”墨玉在他指尖轻轻一磕,发出细微的声响。他闭了闭眼,将那份不合时宜的怀念连同翻涌的浊气一同压下。再睁眼时,眼底已恢复一片深潭般的冰冷。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应张凡的安排。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 * *
柳溪镇的夜色来得温吞。河水倒映着岸边的灯火和稀疏的星子,缓缓流淌。虫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张安宁的网。
客栈房间内,烛火摇曳。药香混合着水汽弥漫开来。
张凡请来的老郎中须发皆白,手指枯瘦却异常稳定。他小心地解开幽隐烟腕上的布条,露出被素流云以银针封住的几处穴位。皮肤下,几道极淡的青黑色毒线如同潜伏的毒蛇,正沿着经脉缓慢向上蔓延。
“好生霸道的慢性奇毒!”老郎中眉头紧锁,捻着银针探查,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凝重,“此毒如跗骨之蛆,不显于外,专蚀经脉,坏腑脏根基…若非及时压制,恐有性命之忧。”他看向张凡抓回的几包药材,“药是对症的,但拔毒非一日之功,需静养,忌劳神动气。”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窗边闭目调息的幽隐烟。
幽隐烟闭着眼,仿佛入定。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忌劳神动气?呵,这污浊的江湖,何时让人省心过?
老郎中手法利落,重新施针、敷药、包扎。素流云在一旁默默递着温水、干净的布巾,动作轻快而仔细。张凡则坐在桌边,就着烛光,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他那几颗温润的檀木算盘珠。油布擦过木质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
房间内一时只有烛火噼啪、算盘珠摩擦、以及老郎中偶尔的低语。一种奇特的、近乎“家”的宁静氛围,在药香中悄然弥漫。这与幽隐烟习惯的、绝对的寂静或猎杀时的紧绷截然不同。他闭着眼,感官却不由自主地被这细微的声响牵引——张凡沉稳的呼吸、素流云轻盈的脚步、老郎中专注的低语…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张无形的、柔软的网,将他裹挟其中。一种陌生的、带着束缚感的暖意,悄然侵蚀着他习惯的冰冷与独行。
他蹙了蹙眉,指尖的墨玉无意识地转动更快了些。
“好了!”老郎中终于直起身,擦了擦额角的细汗,“今夜好生休息,明日老夫再来行针。切记,静养!”他收拾好药箱,在张凡的相送下离开了。
房间内只剩下三人。药香更浓了。
素流云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冒着热气的漆黑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幽隐烟面前:“幽大哥,药…趁热喝吧?”她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烛光下,她洗净的脸庞透着少女的莹润,眼底的惊悸已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关切。
幽隐烟睁开眼,目光落在碗里那浓稠如墨、散发着强烈苦辛气息的药汁上,眉头皱得更紧。那苦涩的气味,仿佛勾起了曌无幽丹房里甜腻血腥的记忆,让他本就烦恶的胃腑一阵翻搅。
“放着。”他声音冷淡,带着明显的抗拒。
素流云端着药碗,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良药苦口。”张凡的声音从桌边传来,依旧平静无波。他放下擦得锃亮的算盘珠,端起桌上另一只白瓷碗,里面盛着半碗温热的、散发着清甜米香的粥。“空腹饮药伤胃,先垫垫。”他将粥碗推到幽隐烟身前的矮几上。
幽隐烟的目光在那碗白粥和漆黑的药汁之间扫过。最终,他抿了抿唇,没再说话,伸手端起了那碗温热的米粥。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软糯,入口温润,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稍稍抚慰了翻腾的脏腑。他沉默地喝着粥,动作斯文,速度却不慢。
素流云见状,悄悄松了口气,将药碗放在矮几上,自己也端起一碗粥小口喝起来。烛光映着三人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温暖而安宁的剪影。窗外,柳溪镇的夜,安静流淌。
* * *
翌日清晨,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缝隙,在室内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鸟雀在柳枝间啁啾,河面上传来船桨拨水的哗啦声。
幽隐烟靠坐在窗边的竹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那股沉郁的倦怠似乎被晨光驱散了些许。他闭目调息,感受着体内那顽固的麻痹感在老郎中的银针和药力作用下,正一丝丝缓慢地被剥离。指尖那枚墨玉静静躺在掌心,不再被用力揉搓。
张凡坐在桌旁,正用一块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着一柄通体乌沉、毫不起眼的短匕。匕身毫无光泽,刃口薄如蝉翼。动作专注而沉稳。
素流云则在整理她那本边缘磨损的薄册,将昨日在柳溪镇的见闻和药方仔细誊抄上去。晨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客栈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喧哗,似乎有人问路。片刻后,楼梯传来“噔噔噔”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布短褂、头戴小帽、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厮出现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拜匣,神态恭敬却不谄媚。
“请问,可是张凡张爷、幽爷和素小姐?”小厮声音清亮,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在幽隐烟苍白的脸上略作停留,并无异色。
张凡放下匕首:“正是。何事?”
小厮立刻上前一步,双手将拜匣高举过头:“小的奉我家主人素三爷之命,特来为三位贵客送上请柬!”他口中的素三爷,正是素流云的嫡亲三叔,掌管着素家在江南一带的产业。
素流云抬起头,有些惊讶:“三叔?”
小厮恭敬道:“正是。三爷知晓小姐游历江湖,挂念得紧。恰逢江南武林泰斗、仁义无双的‘江南大侠’江别琴江大侠,于下月初三在‘听涛别院’举办‘品剑赏琴会’,广邀天下豪杰俊彦。此等盛事,三爷特命小的送来请柬,请小姐务必赏光,也请小姐的两位朋友同往,也好让三爷尽尽地主之谊。”他打开拜匣,里面是三张洒金笺的请柬,纸质精良,墨迹饱满,透着一股世家大族的底蕴。请柬上龙飞凤舞写着邀请词,落款处是“江别琴”三个清雅飘逸的大字,旁边还压着一方小小的、古琴形状的朱砂印。
“品剑赏琴会?”素流云接过请柬,指尖拂过那古琴印纹,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她离家日久,三叔的关怀和这突如其来的邀请,让她心头微暖。
张凡拿起一张请柬,目光扫过“江别琴”三字,眼神沉静无波,只是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请柬边缘。江南大侠…品剑赏琴…这雅致的名头之下,是真正的风雅,还是另一场风暴的序曲?
幽隐烟依旧闭着眼,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只有搭在竹榻边缘的手指,指尖那枚墨玉被晨光映得微微发亮。江南…听涛别院…江别琴…这几个字眼在他心头无声滑过。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品剑?赏琴?这江湖,何曾有过真正的风花雪月?不过是…又一处染血的戏台罢了。
“知道了。”素流云对小厮点点头,“回复三叔,我们…会去的。”她目光看向幽隐烟和张凡,带着询问。
张凡将请柬收入怀中,微微颔首:“江南风光,久闻盛名,正好顺路一观。”
幽隐烟终于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扫过素流云手中的请柬,又掠过窗外波光粼粼的柳溪河水。他缓缓站起身,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将指尖的墨玉悄然滑入袖中。
“走吧。”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率先向门外走去。步履间,那丝因毒伤和浊气带来的疲惫,似乎被一种新的、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江南,听涛别院。新的棋局,已在无声中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