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烟雨叩门 疑云初染

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16 13:21:27 字数:3598

梅雨时节,江南的丰润里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烂气息。听涛别院临水而建,青瓦白墙在连绵雨幕里洇出深浅不一的湿痕,像一幅被水泡糟了的古画。栈桥探入荷塘,桥板朽坏处生出滑腻的青苔,漂浮的浮萍淤积在桥桩四周,绿得发乌,沉沉地压着水面,纹丝不动。空气粘稠得能攥出水,吸进肺里带着一股若有似无的土腥气,混着池底淤泥翻上来的腐败味道。

栈桥上人影晃动。素三爷正引着三个客人往里走,他身形富态,圆脸上堆着生意人惯有的热络笑容,声音洪亮地盖过沙沙雨声:“…这听涛别院,可是江盟主待客清谈的雅地!推开窗便是十里烟波,入耳皆是风荷之声,妙极,妙极!”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虚引,袖口随着动作滑落寸许,露出手腕内侧一点不甚显眼的暗红污迹,恰似一滴凝固的血珠溅在了雪白的杭绸上。他毫无所觉,依旧笑着,“盟主最是礼贤下士,尤其欣赏如幽先生这般风雅人物,张少侠这般沉稳后进,还有素小姐这般…咳,灵秀佳人!”

被提及的三人反应各异。幽隐烟走在最前,玄色衣袍几乎与檐下的浓重阴影融为一体,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温润羊脂玉佩,对素三爷的奉承恍若未闻。张凡落后半步,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像个寻常的账房先生,目光沉静地扫过栈桥腐朽的木板,掠过淤塞的浮萍,最后落在素三爷袖口那点刺目的暗红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素流云跟在张凡身侧,一身水色衣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目光在那些湿漉漉的梁柱和窗棂上流连,鼻翼轻轻翕动,空气中那股腐败的土腥气里,似乎还夹杂着一缕极淡、极熟悉的…药草苦涩?这味道让她无端想起缥缈阁那些弥漫着血腥与异香的药炉,胃里泛起一丝不适。

栈桥尽头连着水榭,刚转过一道爬满湿漉漉藤蔓的月洞门,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猛地刺破雨幕的沉闷,直直撞入耳膜!

“阿哥!阿哥啊——!”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水榭旁的回廊阴影里猛地扑了出来,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那是个不过十二三岁的盲女,一身破旧布衣,脸上脏污纵横,唯有一双空洞的大眼盈满泪水,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空。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踉跄着冲到栈桥中央,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扑倒在湿滑的木板上。

“哐当!”陶碗脱手飞出,在众人脚边摔得粉碎,褐色的药汁和碎片溅了一地。

盲女对碎碗浑若不觉,双手死死抠着桥板,扬起涕泪横流的脸,朝着水榭深处发出凄厉的哀嚎:“江盟主!求您开恩!求您告诉我阿哥去哪儿了!去年…去年赏琴会!他笑着进去的…他说能听盟主抚琴是天大的福分…可出来…出来就疯了!”她浑身剧烈地颤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他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夜整夜笑!笑完了哭!最后…最后他拿菜刀…笑着!笑着剖开了自己的肚子啊!他说‘琴声好暖…好暖…’!”

“琴声好暖”四个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在场每个人的耳中。水榭里隐约传出的丝竹雅乐瞬间死寂。栈桥上的空气凝固了,只有盲女绝望的嘶喊和雨打残荷的沙沙声。

素三爷脸上的笑容僵死,随即浮上一层恼怒的猪肝色,厉声喝道:“哪来的疯丫头!胡言乱语!来人,快拖走!”他下意识地想去捂那盲女的嘴,又嫌恶地缩回手,仿佛沾上什么秽物。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清朗的声音自水榭深处传来:“慢着。”

珠帘轻响,一人缓步而出。来人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儒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着月白色云纹锦袍,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乌沉,剑柄处镶嵌着一块温润青玉,隐隐透出“春水”二字古篆。正是江南武林盟主,江别琴。

他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走到盲女身前,微微俯身,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拂柳:“小姑娘,莫怕,莫哭。”他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并未去碰触盲女,只是虚虚一引,“令兄之事,本盟主亦深感痛心。江湖风波险恶,或许…他是遭了歹人暗算,心神受损所致。”他语气沉痛,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逝者已矣,生者当节哀顺变。来人,取二十两纹银来,送这位姑娘回家好好安置。”

一个青衣小厮立刻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囊上前,塞进盲女手中。盲女被那冰冷的银两触到,哭声一滞,空洞的眼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慈悲”弄懵了。

江别琴直起身,目光扫过幽隐烟三人,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歉然:“让三位贵客受惊了。些许小事,扰了雅兴,实在惭愧。”他言语温煦,滴水不漏。然而,就在他目光掠过那被家丁粗暴架起的盲女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极冷的厉芒,快得如同错觉。更细微的是,他悬在腰侧的那柄“仁剑·春水”,剑柄的青玉似乎极轻微地震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几乎被雨声吞没的、几近于无的嗡鸣,仿佛某种嗜血活物在鞘中不耐地低吟。

幽隐烟把玩玉佩的手指倏然一顿,指尖在那温润的玉石上留下一个冰冷的压痕。他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加深了些许,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只有洞察秋毫的讥诮。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几不可闻的低语逸散在潮湿的空气里:“呵…慈悲?最高明的饵罢了。” 那声音轻得像蛇信舔过冰面。

张凡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看着盲女被两个孔武有力的家丁几乎是拖拽着离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女孩挣扎中,一个皱巴巴的小药包从她破烂的衣襟里掉出,落在泥泞的桥边。张凡不动声色地踱步过去,借着俯身整理衣摆的瞬间,手指在泥水中一探一收,那小小的药包已悄然没入他宽大的袖中。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带着药渣特有的干硬感。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在袖中微动,一颗乌沉沉的檀木算盘珠无声无息地从他指间滑落,“嗒”地一声轻响,精准地嵌入栈桥一块腐朽松动的木板缝隙深处,深陷其中,宛如一枚钉入朽木的黑色铆钉。

素流云的目光则紧紧锁在江别琴身上,尤其在他转身引客回水榭的刹那。江别琴的右手习惯性地轻拂过腰间佩剑的剑格,姿态优雅从容。然而,就在他手指拂过那温润青玉的瞬间,素流云清晰地看到,他抚琴时惯常微翘的、显得格外风雅的小指,关节处似乎比常人更显僵硬,透着一股不自然的青白色,皮肤下的筋络隐隐虬结凸起,如同几条细小的毒虫蛰伏在皮下。这细微的异状让她心头一跳,缥缈阁药窟中那些浸泡在诡异药液里的肢体标本、曌无幽扭曲的面容瞬间闪过脑海——那是被某种阴毒邪功侵蚀筋脉后的典型表征!

一辆灰篷马车早已候在侧门。盲女被粗暴地塞进车厢,车轮滚动,在湿滑的青石板路上碾出两道深陷的辙痕,泥水四溅。那辙痕深得异常,如同沉重的棺椁刚刚拖行而过。

马车消失在雨巷尽头。

水榭内,丝竹声重新响起,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欢快,却驱不散栈桥上残留的绝望寒意和浓郁的血气腥甜。雨水冲刷着盲女遗落的碎陶片,褐色的药汁被稀释,蜿蜒流入荷塘,那淤积的浮萍似乎又沉厚了几分。

数里外,城郊荒僻的乱葬岗。灰篷马车停在几株歪脖子老槐树下。先前塞银子的青衣小厮跳下车辕,脸上再无半分在别院时的恭顺,只剩下凶戾与不耐。他粗暴地拉开后厢门,像拖牲口一样将还在啜泣的盲女拽了出来。

“哭丧呢!晦气!”小厮啐了一口,眼中凶光毕露,“盟主心善,赏你银子买棺材,老子这就送你下去跟你那疯鬼阿哥团聚!”

他抽出腰间短匕,刃口在灰暗的天光下闪过一道惨白。盲女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空洞的眼睛徒劳地睁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气音。

然而,就在匕首即将刺落的刹那,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老槐树后闪出!那人身形高大,动作却快得惊人,一掌无声无息地切在小厮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响起。小厮的惨叫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扼住,生生憋了回去,只剩下痛苦的呜咽。高大身影动作不停,另一只手闪电般扼住小厮的咽喉,猛地一拧!

呜咽声戛然而止。小厮的身体软软瘫倒,眼睛兀自惊恐地圆睁着。

高大身影看也不看地上的尸体,冰冷的目光扫过吓傻了的车夫。车夫浑身一哆嗦,屁滚尿流地爬进车厢深处,抖如筛糠。

高大身影这才转向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盲女。他沉默片刻,俯身,动作不算温柔却带着一种奇特的效率,将盲女扛麻袋般甩上肩头。随后,他像拎小鸡一样抓起车夫的衣领,大步流星地走向乱葬岗深处一个塌陷的、黑黢黢的旧坟窟窿。他随手一抛,车夫惨叫着滚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接着,他将肩上的盲女也放了下来,推入洞口的阴影里。

“待着,别出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命令道,毫无温度。

做完这一切,高大身影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荒芜的坟冢之间,仿佛从未出现过。

听涛别院的水榭内,江别琴正亲自为幽隐烟斟上一杯碧螺春。茶汤清亮,香气氤氲。他脸上挂着温煦的笑容,仿佛方才栈桥上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幽先生,请。此乃明前新芽,采自太湖西山,取其‘吓煞人香’之韵,当配先生之雅。”江别琴言语恳切,目光诚挚。

幽隐烟端起那细腻的白瓷杯盏,并未饮,修长的手指沿着杯沿缓缓摩挲着,感受着那温润细腻的瓷质。他抬眼,目光穿过袅袅茶烟,落在江别琴那张儒雅谦和的脸上,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洞悉的寒芒。他唇角微扬,勾出一个极淡、却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弧度,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

“江盟主这听涛别院…荷风送爽,琴韵涤尘,端的是一处洗心妙境。只是…”他指尖在杯沿轻轻一顿,话锋如同淬毒的细针,陡然一转,“不知这‘雅’字背后,藏了多少‘俗’不可耐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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