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听涛别院。水榭外的荷塘,被一夜暴雨冲刷得狼藉不堪,残破的荷叶低垂,沾满泥浆,不复昨日清雅。然而别院内,气氛却与这颓败的景致截然相反。
“品剑赏琴会”的请柬早已送出,受邀的皆是江南武林年轻一代的佼佼者,或名门之后,或新晋翘楚。此刻,别院最大的“流觞厅”内,已是人头攒动。锦缎华服,佩玉鸣环,青年才俊们三五成群,或低声谈笑,或矜持品茗,空气中弥漫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混杂着期待与淡淡优越感的气息。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试图营造出风雅的氛围,却总也驱不散那雨后泥土深处泛起的、若有似无的腥气。
张凡和素流云坐在厅堂角落一张不起眼的方桌旁。张凡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视着厅内众人。他的视线掠过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最终落在主位之上。
江别琴端坐紫檀太师椅中,一身崭新的月白云纹锦袍,衬得他愈发儒雅清癯。他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正与身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名宿低声交谈,气度从容,俨然一派武林盟主风范。然而,张凡的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江别琴的右手始终笼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未曾拿出。更显眼的是,他胸前月白锦袍的衣襟之下,隐隐凸起一个细微的、方柱状的轮廓——正是幽隐烟昨夜所赠的那支“镇心”乌木簪!他竟然真的贴身佩戴了,位置不偏不倚,正对着心口膻中穴!只是那簪子似乎隔着衣料也散发着某种无形的寒气,让江别琴的笑容深处,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僵硬和不易察觉的阴郁。
素流云也盯着江别琴,尤其注意他抚在扶手上的左手。那根异样微翘的小指,此刻因用力而指节泛白,青筋虬结得更为明显,如同皮下几条躁动不安的青色蚯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缠在左腕上的几根焦尾琴断裂的丝弦,冰冷的触感让她心头微凛。她侧头,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在靠近主位的另一侧,她看到了幽隐烟的身影。
幽隐烟独自一人,靠在一根朱漆廊柱旁。他换了一身墨蓝近黑的深衣,更显身形颀长挺拔。他并未参与任何交谈,只是微微垂着眼帘,指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如同一个冷眼旁观的戏外人。偶尔有年轻侠士试图上前攀谈,都被他那周身无形的疏离与寒意无声逼退。
“诸位才俊,静一静。”江别琴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内力,清晰地传遍整个流觞厅。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主位。
江别琴脸上洋溢着热切而真诚的笑容,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充满了欣赏与期许:“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实乃我江南武林之盛事!诸位皆是青年才俊,武林未来之栋梁!老夫忝为盟主,唯愿借此盛会,以琴会友,以剑论道,共叙江湖情谊,同瞻武林未来!”他声音温厚,言辞恳切,引得下方一片应和与赞叹之声。
“为表心意,老夫特以这祖传焦尾古琴,为诸位奏上一曲《鸥鹭忘机》。”江别琴起身,走向厅堂中央早已备好的紫檀琴案。那尾通体乌黑、形制古雅的焦尾琴静卧其上,在略显昏暗的厅堂内,琴身泛着幽深的光泽。
江别琴在琴案后坐下,姿态从容优雅。他并未立刻抚琴,而是抬眼,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人群中的幽隐烟。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极深的怨毒和冰冷的算计。昨夜断弦之辱,毒簪之痛,指尖的异样阴寒,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理智。他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盛宴”,来平息心中翻腾的戾气,更要借此机会,将那个危险的怪盗连同这些“养料”一同炼化!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情绪沉淀,双手缓缓抬起,悬于琴弦之上。
“铮——”
第一个音符自他指尖流淌而出,清越、平和,带着一种闲适旷达的意境,仿佛夕阳下万顷碧波,沙鸥翔集,锦鳞游泳,一派物我两忘的自然和谐。琴音悠扬,如春风拂面,瞬间抚平了厅内所有的躁动。年轻侠士们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放松、愉悦的神色,仿佛被这优美的琴音洗涤了心神,引向一片无忧无虑的化外之境。
然而,角落里的张凡和素流云,却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幽隐烟把玩玉佩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随着琴音渐入佳境,节奏变得舒缓而富有韵律,如同潮汐般一波波荡漾开来。江别琴的指尖在琴弦上轻拢慢捻,动作看似轻柔,却隐隐透着一股奇异的专注力。那根微翘的小指,在特定的揉弦技法中,弯曲的弧度显得格外僵硬而用力。
就在琴音流淌到某个特定的、如同漩涡般回环往复的段落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一个坐在前排、身着湖蓝锦袍的英俊青年,脸上原本陶醉的神情骤然凝固!紧接着,他双眼的眼白部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爬满了蛛网般细密的血丝!那血丝越来越密,越来越红,顷刻间便将整个眼球染成了一片骇人的、如同野兽般的赤红!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仿佛点燃了第一颗火星!
“呃啊——!” 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黄衣少年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他的双眼同样瞬间变得赤红如血,脸上青筋暴起,表情扭曲狰狞,如同厉鬼!他猛地推开面前的茶案,杯盏碎裂一地!
“杀…杀了你!” 又一个声音响起,充满了狂暴的戾气!一个原本温文尔雅的青衫书生,此刻双目赤红,状若疯虎,竟拔出腰间佩剑,毫无理智地刺向身旁刚刚还在谈笑风生的同伴!
如同瘟疫蔓延!
“噗通!” “砰!” “啊——!”
厅堂内瞬间陷入一片混乱!接二连三的年轻侠士双目赤红,失去理智,陷入狂暴!他们有的抱头嘶吼,痛苦地满地打滚;有的如同野兽般互相撕咬、殴斗,拳脚相加,招招致命;更有人拔出兵器,见人就砍,完全不分敌我!原本风雅的流觞厅,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惊叫、怒骂、惨嚎、兵刃碰撞声、桌椅碎裂声交织成一片恐怖的乐章!
“怎么回事?!”
“他们中邪了!”
“拦住他们!快拦住!”
未被波及的侠士和别院护卫惊恐地呼喊,试图阻止,但面对这些陷入狂暴、悍不畏死、内力又因邪功催发而异常亢奋的同龄人,一时竟难以招架,场面混乱不堪。
江别琴依旧端坐琴案之后!他脸上的悲悯和惊愕伪装得无懈可击,口中还焦急地喊着:“住手!快住手!切莫伤了和气!” 然而,他那双隐藏在慌乱表象下的眼睛,却死死盯着那些狂暴的“药引”,闪烁着一种近乎贪婪和兴奋的幽光!他指尖的琴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在混乱的掩护下,节奏变得更加诡异,旋律中某些低沉、几不可闻的颤音被刻意加强,如同无形的魔爪,更深入地攫取着那些青年体内被激发的“怒魄”、“狂魄”!
就在这千钧一发、混乱达到顶点之际!
“流云!” 张凡沉声低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传入因眼前惨状而脸色煞白的素流云耳中!
素流云猛地一个激灵,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她瞬间明白了张凡的意图!没有丝毫犹豫,她闪电般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皮囊,用尽全力朝着琴案的方向猛地一扬!
“噗——!”
一大蓬细腻如尘、闪烁着微弱磷光的淡黄色粉末,如同烟雾般瞬间在江别琴头顶和焦尾琴的上方弥漫开来!这正是她根据《七情噬心谱》中提到的某些材料特性,结合缥缈阁所学,提前准备的显形药粉!
磷粉飘落,如同给无形的空气披上了一层薄纱!
奇迹发生了!
在磷粉微弱光芒的映照下,那焦尾古琴的七根琴弦之上,赫然显现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一缕缕极其细微、如同活物般的淡红色雾气,正随着江别琴的拨动,源源不断地从琴弦上蒸腾而起!这些雾气并非随意飘散,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沿着琴身两侧隐秘的血槽(此刻也因沾染磷粉而显出淡淡的红痕)迅速流淌!血槽的末端,竟连接着琴案下方铺设的、由特殊玉石打磨的精致地砖缝隙!淡红色的雾气如同涓涓细流,沿着这些缝隙,飞快地朝着主位之上——江别琴所坐的位置——汇聚而去!
琴弦蒸腾血气!血槽引流!地缝归元!这哪里是什么焦尾古琴?分明是一个以音律为引、以活人精魄为食的邪恶魔器!
这骇人的景象被磷粉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足以让混乱中那些尚未完全丧失理智的侠士和护卫们看得清清楚楚!
“血!琴弦在冒血气!” 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看地缝!都流到盟主那里去了!” 另一人指着江别琴座下,声音颤抖。
“邪术!是邪术!”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未被控制的人群中炸开!
江别琴脸上的悲悯和焦急瞬间凝固!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精心布置、隐藏极深的阵法核心,竟被如此轻易地、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眼中那最后一丝伪装彻底崩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愕和被揭穿的滔天怒火!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邪功运转出现一丝迟滞的刹那!
“嗖!嗖!嗖!”
三道细微却凌厉的破空之声,几乎不分先后地从厅堂角落张凡所在的位置电射而出!目标并非江别琴本人,而是他腰间那柄悬着的“仁剑·春水”!
乌沉沉的檀木算盘珠!三颗连珠!
第一颗,精准无比地撞在“仁剑”剑格镶嵌的那块温润青玉之上!“铛!” 一声脆响,青玉应声碎裂!
第二颗,紧随其后,狠狠撞入剑格与剑鞘连接的细小缝隙!“咔嚓!” 精巧的机关枢纽被巨力瞬间摧毁!
第三颗,则带着余威,重重撞在剑格下方一个不起眼的凸起上!“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刺破了什么气囊!
随着第三颗算盘珠的撞击,“仁剑·春水”的剑格处猛地弹开一个极其隐蔽的细小孔洞!数道细若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毒针,如同受惊的毒蜂,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出!其中几根,正对着附近几个陷入狂暴的侠士!
“小心毒针!” 有人惊呼。
但张凡出手更快!在毒针激射而出的瞬间,他宽大的袖袍如同流云般一卷一拂!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内力涌出,精准地裹挟住那几根射向人群的毒针,如同泥牛入海,瞬间消弭了其上的力道和毒性!毒针叮叮当当掉落在地。
“仁剑”藏毒!这最后一层伪善的面具,也被张凡这平凡无奇却又神乎其技的一袖,彻底撕得粉碎!
江别琴的脸色,在青玉碎裂、剑格崩开、毒针暴露的瞬间,彻底化为一片死灰!他精心构筑的“江南大侠”形象,在琴弦血气、地缝归元、仁剑藏毒这三重铁证面前,轰然倒塌!
“轰!”
一声巨响,江别琴身前的紫檀琴案被一股狂暴的劲气轰然震碎!木屑纷飞!他猛地站起,月白锦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冷戾气!那张儒雅的脸庞因极致的愤怒和阴谋败露的羞耻而彻底扭曲变形,狰狞如同恶鬼!他赤红的双眼死死锁定幽隐烟、张凡和素流云,声音嘶哑尖厉,如同夜枭啼哭,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响彻整个死寂的流觞厅:
“幽隐烟!张凡!素流云!你们…你们找死!雅音葬俗子——是他们的福分!是他们的造化!你们竟敢…竟敢毁我大计!!!”
最后的体面与伪装彻底撕去,只剩下赤裸裸的、择人而噬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