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裹着刺骨的阴风，从矿洞深处汹涌而出。风里挟着颗粒粗糙的盐砂，打在脸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尖，更带着一股咸腥里混着陈腐血肉的浊气，吸一口，肺腑都似被冰针穿透。
幽隐烟雪白的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面不祥的招魂幡。他指尖捻着那半块幽冥血玉玦，玉质在绝对的黑暗里，竟幽幽泛起一层粘稠的血光，沿着玉中天然的血脉状纹路缓缓流动。玉玦在他指间微微震颤，发出低沉如心跳的嗡鸣，牵引着他袖中的手也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他唇边勾起那抹标志性的寒冰笑容，眼神却比这矿道更深邃：“看来主人等得心焦了，骨头缝里的虫子都在叫唤呢。”
“小心脚下！”张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风的嘶嚎。他抢前半步，手中算盘珠无声弹出两颗，精准地打在素流云即将踏上的两块松动盐岩上。盐岩“咔嚓”一声碎裂塌陷，露出下方深不见底的盐井，井壁上倒插着数根锈迹斑斑、裹着黑色盐痂的尖利铁钎。几具扭曲的骸骨卡在钎尖，空洞的眼窝无声地望着上方，盐粒像蛆虫般填满了骨头的缝隙。
素流云脸色微白，胃里一阵翻搅。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指尖捻起一点从井口吹上来的黑色盐末，凑到鼻尖。刺鼻的咸腥味里，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令人头晕的甜腻药气。“离魂草…还有蛇涎花根…混在盐里？”她低声对张凡道，声音有些发紧。这味道她认得，在临江县那具被掏空内脏的尸体旁闻到过。
“不止。”张凡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井壁周围。几缕几乎与黑色盐岩融为一体的细丝，在幽隐烟玉玦血光的映照下，泛出湿冷的微芒。“牵机毒丝，沾肤即腐。此地主人，好大的手笔，也好狠的心肠。”他说话间，手中剩下的算盘珠已如流星般激射而出，叮叮数声脆响，精准地打在矿道两侧几处毫不起眼的凸起盐块上。机括卡死的“嘎吱”声刺耳地响起，几缕刚刚探出头、闪烁着幽蓝毒光的细针无力地垂落下来。
幽隐烟看也未看身后动静，径直踏过张凡清理出的安全路径，血玉玦的光芒在手中愈发明亮，仿佛一颗搏动的心脏，指引着通往地狱核心的方向。“小守护神，”他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一丝惯常的嘲弄，“你这算盘珠子，倒是比狗鼻子还灵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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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道陡然而下，像巨兽贪婪的食道，最终将他们吐进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溶腔。
空气在这里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浓烈的汗臭、排泄物的恶臭、伤口腐烂的腥臭，以及无处不在、渗入骨髓的咸腥。微弱如萤火的光芒，来自溶腔四壁高处插着的、浸在油脂里的火把，火光在弥漫的黑色盐尘中艰难地跳跃，只能勉强勾勒出下方地狱的轮廓。
无数人影在昏暗中蠕动，像一片沉默的、绝望的黑色潮水。那是盐奴。他们几乎赤身裸体，嶙峋的骨架外裹着一层被盐粒和汗水反复腌渍、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皮肤上布满了被盐粒和矿石刮擦出的血口和溃烂的脓疮。沉重的藤筐里装满黑沉沉的盐块，压弯了他们的脊梁，粗粝的绳索深深勒进肩胛的皮肉。他们沉默地移动，脚步拖沓，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行尸走肉。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沉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幽隐烟的目光掠过这片人间地狱，寒冰般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在欣赏一幅拙劣的画卷。然而，当他视线扫过盐奴们脖颈后那枚烙铁留下的烙印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那烙印并非简单的标记，而是一个扭曲繁复的符文——**千面符**。符文的线条在火把微光下，仿佛有无数张痛苦哀嚎的人脸在挣扎扭动。
“呵…”幽隐烟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低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冰冷的毒刃，随即又像被烫到般倏然收紧。他弯腰，从脚边堆积如山的黑色盐块中随意捡起一块，盐粒粗糙硌手，颜色暗沉如凝结的污血。“伪君子剥皮，”他掂量着盐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重的喘息和铁镐敲击盐壁的单调声响，带着一种淬毒的冰冷，“真魔头蚀骨——张凡，你且说说，这江湖里里外外，到底哪一层，更肮脏些？”
话音未落，身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气。
素流云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如纸，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某种信念崩塌的剧痛而剧烈收缩。她的目光死死钉在不远处一个艰难背负盐筐的身影上。那人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枯槁的手臂上布满了鞭痕和盐疮，但左臂小臂处，一道扭曲的、已经愈合却依旧狰狞的刀疤，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那里。
这道疤，她认得！
就在江南听涛别院，那个在江别琴“品剑赏琴会”后变得疯疯癫癫、最终投井自尽的年轻剑客——赵寻！他曾意气风发地展示过这道疤，说是幼年学剑时留下的荣耀印记！赵寻疯了，失踪了，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葬身在了江别琴那伪君子的“人丹”阴谋里。
可他没有死。
他在这里。
变成了一个脖颈烙着“千面符”、背负着沉重黑盐、眼神空洞麻木、比死亡更可怕的…盐奴。
那些曾经在江南案中，被她视为被伪君子江别琴所害、值得同情和拯救的“无辜者”…那些她曾以为只要揭开黑暗就能迎来光明的信念…此刻，在这污浊的盐尘和绝望的喘息中，被眼前这具活生生的“证据”狠狠碾碎。
原来剥开一层画皮，下面并非光明坦途，而是更深不见底、更令人作呕的泥沼。伪君子与真魔头，不过是一体两面，共同烹制着这锅名为“江湖”的毒汤。
素流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痛传来，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冰冷和茫然。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寒风中的一片枯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