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隐烟的指尖划过巡盐使那张因剧毒而凝固在惊骇表情上的脸,动作轻柔得像情人间的爱抚。他从对方怀中摸出一枚触手冰凉、形如扭曲鬼面的黑玉符,指尖在符箓凹凸的纹路上摩挲片刻,嘴角那抹寒冰笑意加深了几分。“这身狗皮,倒还算合身。”他低语,声音里淬着毒。
张凡沉默地看着幽隐烟熟练地剥下巡盐使的玄色劲装,套在自己身上,又用一种近乎妖异的手法在脸上揉捏涂抹。不过片刻,那身标志性的雪衣银氅被塞进角落盐堆,眼前赫然便是那刚刚死去的巡盐使——面容阴鸷,眼神锐利,连脖颈上一道陈年刀疤的位置都分毫不差。若非亲眼所见,张凡绝难相信世间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
“哑奴,”幽隐烟——或者说此刻的“巡盐使”——开口,声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带着一股长期身处高位者的沙哑和不容置疑,“推上盐车,跟上。”他指向旁边一辆堆满黑色盐块的沉重独轮车,又朝素流云使了个眼色。
素流云会意,深吸一口那污浊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翻腾,迅速脱下外衫,将长发胡乱盘起塞进一顶沾满盐渍的破毡帽里,又抓了两把地上的黑灰抹在脸上和露出的脖颈手臂上。她弓起背脊,学着那些盐奴麻木的姿态,费力地推动另一辆盐车。车轮碾过粗糙的盐粒地面,发出刺耳的呻吟。
张凡则撕下衣角,沾了些盐奴伤口流出的污血黄水,胡乱抹在脸上,又抓了把地上的盐灰揉进头发。他微微塌下肩膀,收敛起所有属于“守护者”的温润与锐利,眼神瞬间变得浑浊呆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他学着盐奴的步伐,蹒跚地跟上,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活脱脱一个被折磨至麻木的哑巴苦力。
三人混在一支死气沉沉的运盐队伍里,朝着溶腔深处、那座由巨大黑色盐晶粗糙垒砌而成的祭坛缓缓移动。祭坛高耸,如同巨兽的心脏,在昏暗的火光下散发着不祥的幽暗光泽。越是靠近,空气中那股混杂着离魂草甜腻与血腥的诡异药味就越是浓烈,几乎凝成实质。
祭坛周围,守卫明显森严起来。身着同样玄色劲装、眼神麻木锐利的魔教徒手持淬毒短刃来回巡视,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杀机。幽隐烟手持黑玉符,神态倨傲,畅通无阻。守卫的目光扫过张凡和素流云这两个推着盐车的“苦力”,只当是运送“药盐”的工具,并未过多停留。
祭坛底部开凿出巨大的拱形内库入口,幽黑深邃,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内库入口处,数名气息更为阴沉的教徒把守,为首一人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幽隐烟手中的黑玉符,又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确认身份。幽隐烟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晃了晃玉符。守卫头领这才微微侧身,示意放行。
沉重的黑曜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溶腔的喧嚣和浑浊。内库里的空气更加阴冷,带着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霉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墙壁上相隔甚远才嵌着一颗颗散发着惨绿幽光的萤石,勉强照亮堆积如山的木箱、麻袋和……那些东西。
一排排高大的琉璃罐,如同巨型的蛹,无声地矗立在幽绿的光晕里。罐体冰冷,内里盛满了色泽诡异、粘稠如蜜的药液。药液中浸泡着的,并非想象中的完整器官,而是一件件……属于人的“印记”。
素流云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呼吸骤停!
她看到一个琉璃罐中,浸泡着一枚染血的、断裂的青铜指套,指套内缘刻着一个微小的篆字——“柳”!那是江南“铁掌水上漂”柳三娘的独门兵器!旁边一个罐子里,悬浮着一块被药液泡得发白的皮肤碎片,上面赫然刺着唐门特有的“追魂蜂”刺青!再远处,一截断裂的、刻满细密梵文的降魔杵,昭示着某个少林武僧的归宿……
恐惧和寒意瞬间攫住了素流云的心脏。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却在扫过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琉璃罐时,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那个罐子里,没有血腥的断肢,没有狰狞的刺青。只有一枚小巧玲珑的玉剑符。玉质温润,形如柳叶,剑柄处用极细的金丝嵌着一个古朴的“素”字。玉剑符静静地悬浮在惨绿色的药液中,边缘处沾着几丝早已凝固发黑的陈旧血迹。
**素家剑符!**
这枚剑符,她再熟悉不过!这是素家核心子弟才配拥有的身份信物,剑在人在!它属于谁?大伯?三叔?还是……祖父?!
信仰崩塌后的冰冷深渊尚未爬出,又一道裹挟着家族血脉的惊雷狠狠劈落!素流云只觉得眼前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整个内库都在旋转、崩塌!她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柔软的皮肉里,一股浓郁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指甲早已无意识地深深掐入掌心,刺痛尖锐,却远不及心头那被撕裂、被冰封的万分之一!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如地底惊雷的巨响撼动了整个内库!堆积的盐块簌簌落下,琉璃罐在架子上不安地摇晃碰撞,发出清脆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叮当声。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庞大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从内库深处、祭坛核心的方向汹涌而来!
那威压冰冷、粘稠、带着一种漠视众生的死寂和掌控一切的傲慢。内库中所有魔教徒,无论地位高低,在感受到这股威压的瞬间,全都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齐刷刷地跪伏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身体因极致的敬畏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不敢发出丝毫声音。
素流云和张凡也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恐怖威压迫得几乎窒息,本能地想要屈膝。张凡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刺激下,硬生生挺直了脊梁,同时不动声色地伸手,一把托住素流云微微发软的手臂,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力量,让她在巨大的惊悸中勉强站稳。
幽隐烟——或者说巡盐使——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也如同周围教徒一样,单膝点地,垂下头颅。但他低垂的眼帘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种发现绝世猎物般的、近乎狂热的兴奋!
惨绿色的萤石光芒被一股更庞大、更幽暗的光源吞噬。内库深处,祭坛核心方向,那由无数巨大黑色盐晶构成的穹顶,此刻竟缓缓向下投射出一束凝练如实质的、粘稠如血浆的暗红色光柱!
光柱笼罩之下,一座由森森白骨拼接而成的巨大轿辇,缓缓从穹顶的黑暗中沉降下来!九名身高近丈、筋肉虬结却皮肤惨白、仿佛被剥去表皮般的恐怖力士,稳稳地抬着这架令人望之胆寒的骨轿。他们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幽绿的磷火,脚步沉重无声。
轿帘无风自动,如同被无形的手缓缓掀开。
轿中端坐一人。
一袭宽大的雪蚕银丝氅衣,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衬得那张露出的脸愈发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如同久埋地底的古尸。他身形略显瘦削,斜倚在铺着黑色兽皮的轿椅上,姿态带着一种病态的慵懒。然而,当他的目光缓缓抬起,扫视下方跪伏的众生时——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不见底,如同两个通往九幽地狱的寒潭漩涡。瞳孔并非寻常的黑色,而是一种极致的暗红,仿佛凝固的污血。目光冰冷、漠然,没有丝毫属于人类的温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绝对意志。当这目光掠过跪伏的巡盐使(幽隐烟)时,幽隐烟清晰地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万分之一刹那。
就在这万分之一刹那!
幽隐烟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冻结成冰!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难以控制的崩裂!垂在身侧的手,袖中的毒刃几乎要脱手而落!
那张脸!
那张苍白如鬼、深眸如血的脸!
**竟与自己有九成相似!**
五官的轮廓,眉宇间的弧度,鼻梁的高度,唇形的薄削……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的镜像!唯一的区别,只在那人的右眼尾,多了一道狰狞扭曲、如同活蜈蚣般的深紫色旧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幽隐烟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又猛地扩张到极致!无数破碎、血腥、被刻意遗忘的童年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脑海——阴暗潮湿的地牢,烧红的烙铁在皮肉上滋滋作响的焦糊味,孩童撕心裂肺的惨嚎,还有另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因剧痛而扭曲的小脸上,右眼尾烙下的那道永生无法磨灭的印记!
是他!
轿中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下方某个“巡盐使”内心的滔天巨浪,或者说,根本不在意。他苍白的手指随意地搭在骨轿冰冷的扶手上,那扶手上,赫然镶嵌着另外半块幽冥血玉玦!玉玦上暗红的血脉纹路正随着他指尖无意识的轻叩,缓缓搏动,散发出与幽隐烟袖中残玉同源的、令人心悸的幽光。
轿中人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钢针,穿透内库的死寂,清晰地钻进每一个跪伏者的耳膜深处,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
“残次品……”他暗红的瞳孔似乎微微转向幽隐烟的方向,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毒蛇舔舐过皮肤,“也敢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