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无数面镜子。
光滑如幽冥寒潭之水的镜面，从蚀骨盐矿祭坛冰冷的地面、粗糙的黑色盐晶墙壁、乃至高耸的穹顶之上，无声地延伸、拼接、折射。它们构成了一个巨大、冰冷、光怪陆离的迷宫。光线在这里被切割、扭曲、复制、无限增殖，化作亿万道惨绿幽暗的流光，在镜面之间疯狂碰撞、跳跃、流淌。每一道流光，都映照出无数个破碎重叠、支离破碎的身影，如同被困在永恒梦魇中的幽灵。
张凡置身其中。
脚下的镜面倒映着他风尘仆仆、却依旧温和平静的眉眼。头顶的镜面却将他的身形拉扯得瘦长扭曲，如同鬼魅。左侧的镜中，一个“张凡”正温和地教导孩童打算盘，算珠声清脆；右侧的镜中，另一个“张凡”却在盐奴的哭嚎中漠然转身，背影冰冷。前方的镜面无限延伸，层层叠叠的“张凡”或守护、或退避、或浴血、或旁观…无穷无尽，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真实的重量，化作无形的潮水，疯狂地冲击着他的心神。
“守护？你能守得住什么？” 一个尖锐扭曲的声音不知从哪面镜子深处传来，带着素流云在青岚山门前绝望嘶吼的回响，“青岚的阵眼是你亲手点破的脓疮！盐矿里那些盐奴，你救下了几个？你连身边的小丫头都差点护不住！”
镜中的影像骤然变幻！青岚山门石柱崩裂、黑盐喷涌如血的画面；盐矿深处，盐奴在毒针阵中瞬间溃烂成黑水的惨状；还有素流云在杀人鬼突袭时那瞬间煞白失神的脸庞…无数失败的瞬间、守护无力的证明，被镜子残忍地放大、重复、叠加，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向张凡意识的核心！守护者的道心，在这镜狱的拷问下，剧烈震颤！
张凡猛地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翻涌的杂念和自责的浪潮。然而，那粘稠、冰冷、带着离魂草甜腻气息的镜狱威压，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缠绕着他的四肢百骸，连内力流转都变得滞涩无比。
就在这时！
嗤！嗤！嗤！
三道幽蓝的毒光，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头顶、左侧三面截然不同的镜子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至极，封死了所有闪避的空间！毒针撕裂空气的尖啸，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刺到！
张凡甚至来不及完全睁眼！千钧一发之际，守护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杂念！他没有试图拔剑——腰间只有那串乌木算盘。他猛地扯下自己那件早已被盐尘和汗水浸透、边缘磨损的粗布外衫！
内力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爆发！平凡的布衣在他灌注的内力下瞬间绷紧如铁！他手腕以一种超越视觉极限的速度急速抖动、旋转！
噗！噗！噗！
三声沉闷的撞击！
布衣精准无比地卷住了三道毒光！恐怖的冲击力让张凡手臂剧震，布衣上瞬间多了三个焦黑的孔洞，边缘嗤嗤作响，冒出刺鼻的青烟！毒针蕴含的阴寒之力透衣而入，手臂经脉如同被冰锥刺入！
“哼！” 张凡闷哼一声，脚下踉跄半步，嘴角溢出一丝鲜血。镜狱的压制和毒针的阴毒同时袭来，让他气血翻腾。但他那双温润的眼眸，在布衣卷住毒针的刹那，却陡然亮起前所未有的锐利光芒！
守护何须神兵？凡布亦可为盾！
他猛地睁眼，不再看那些惑乱心神的万千镜像！目光如炬，穿透层层扭曲的光影，死死锁定了镜阵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节点——那里，一面看似与其他镜子毫无二致的镜面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能量涟漪正悄然荡漾开，如同平静水面上投入的一颗石子。那是阵眼！是这惑乱心神、操控杀机的千面镜阵的核心枢纽！
不再犹豫！不再被幻象所扰！张凡眼中只剩下那个目标！他低吼一声，将手中卷着三根毒针、被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布衣，连同全身凝聚的、守护一切的决绝意志，狠狠朝着那面阵眼之镜掷了过去！
布衣离手的瞬间，他五指在腰间算盘上猛地一抹，三颗乌木算盘珠紧随其后，呈品字形激射而出！后发先至，精准地撞在那团飞掷的布衣之上！
轰！
布衣包裹着毒针，在算盘珠的撞击下轰然爆开！蕴含其中的内力、毒针的阴煞之气、布衣本身的凡俗坚韧，在这一刻被奇异地糅合、引爆！一股沛然莫御、混杂着毁灭与守护意志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那面作为阵眼的镜面之上！
咔嚓——！！！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震耳欲聋！那面镜面如同遭受重击的琉璃，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镜中倒映出的万千扭曲幻象，在裂痕蔓延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剧烈地波动、破碎、消散！
整个千面镜阵猛地一滞！无数镜面反射的光芒剧烈地明灭闪烁，如同垂死的星辰！惑乱心神的无形压力骤然一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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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流云感觉自己跌入了一片粘稠冰冷的黑暗。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寒意。她仿佛悬浮在虚空，又仿佛被无形的泥沼包裹，动弹不得。
忽然，一点微光亮起。
那是一面镜子。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此刻狼狈的模样。
镜中的“素流云”，穿着素家嫡女精致华贵的雪色剑袍，眉目间却再无往日的清澈好奇，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漠然。她唇角勾着一抹与幽隐烟如出一辙的寒冰笑意，指尖把玩着一枚细长的、尾部泛着幽绿的毒针。她的眼神，扫过镜外的素流云，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诱惑？
“看到了吗？” 镜中的“她”开口，声音空灵而冰冷，带着奇异的回响，竟有几分像幽冥教主，又像幽隐烟，“这才是真正的力量。洞悉黑暗，掌控黑暗，凌驾于一切伪善与虚妄之上。江南的伪君子，盐矿的魔头，青岚的所谓守护…在他们自以为是的棋局里，你不过是一枚被随意拨弄的棋子。愤怒吗？不甘吗？”
镜外的素流云心神剧震！镜中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入她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舔舐着她经历信仰崩塌、目睹家族危亡后积累的所有愤怒、迷茫和不甘！镜中的那个“她”，强大、冷酷、洞悉一切，仿佛正是她在黑暗边缘窥探时，内心深处某个被压抑的角落所渴望成为的模样！
“加入我们…” 镜中“素流云”的笑容愈发妖异，伸出了那只把玩着毒针的手，指尖穿透镜面，仿佛要触碰到真实的她。“拥抱这力量…撕碎那些将你视为棋子、视为累赘的…所有人！包括那个总想把你拉回阳光下的…守护者！”
那诱惑的低语，如同恶魔的契约，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素流云感到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吸引力，仿佛只要伸出手，就能握住那枚毒针，就能获得那洞穿一切虚伪、掌控自身命运的力量！就能摆脱这无力感，让所有伤害过她、利用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就在她的指尖几乎要不受控制地抬起，伸向镜中那只手和那枚毒针的瞬间！
盐矿内库里，那枚浸泡在惨绿色药液中、边缘沾着黑血的素家剑符，猛地刺入她的脑海！
青岚山门前，三叔素长空看着被黑盐腐蚀的阵眼时，那瞬间惨白绝望的脸！
还有…矿道岔路口，那个决绝冲向深渊的雪白背影，风中飘来的那句模糊低语：“照影潭中月…谁是画皮人…”
镜中那个强大冷酷、充满诱惑的“她”，真的是力量吗？还是…另一个更精致、更诱人的囚笼？是那千面符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另一种扭曲？
一股冰冷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明悟，如同破开黑暗的闪电，瞬间劈开了那诱惑的迷雾！
素流云眼中那瞬间的迷茫和动摇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一种看透本质后的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嘲弄！
她非但没有去接那枚毒针，反而猛地向前一步！身体几乎要撞上那冰冷的镜面！她的脸贴近镜中那个妖异蛊惑的“自己”，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弧度——不是幽隐烟那种寒冰般的笑意，而是一种混合了愤怒、轻蔑和最终解脱的、近乎癫狂的冷笑！
“你的黑暗…” 素流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金石之音，穿透了镜狱的粘稠死寂，“…我早就看透了！”
话音未落！她紧握的拳头，凝聚了所有被欺骗、被利用、被诱惑的愤怒，凝聚了所有守护家族、寻求真相的决绝，更凝聚着那份在黑暗中挣扎前行后获得的、独一无二的清醒！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狠厉，狠狠一拳砸向镜中那张充满蛊惑的、属于“自己”的脸！
“给我——碎！”
砰——！！！！
镜面应声而碎！无数裂痕蛛网般蔓延！镜中那个妖异蛊惑的“素流云”影像，在裂痕中错位、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叫，最终随着迸溅的碎片彻底消散！
幻境崩塌！粘稠的黑暗如同潮水般退去！真实的、冰冷刺骨的盐矿气息重新涌入鼻腔！
素流云剧烈喘息着，保持着挥拳的姿势，站在一片碎裂的镜面中央。拳峰被锋利的镜片划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冰冷的盐晶地面上绽开点点红梅。她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亮、锐利，如同淬火重生后的寒锋，再无一丝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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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棺在无声的震颤。
棺壁上倒映着千面镜阵破碎的光怪陆离，也映着骨轿中幽冥教主那张苍白、漠然、带着蜈蚣旧疤的脸。教主指尖依旧搭在扶手的血玉玦上，暗红的瞳孔深处，却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精密仪器出现毫厘偏差的讶异。
棺中，幽隐烟紧闭的眼皮在剧烈跳动。识海深处，那被强行翻搅的记忆风暴尚未平息——地牢的阴冷、烙铁的焦臭、孪生兄弟撕心裂肺的惨嚎、以及那句刻入骨髓的“残次品”羞辱——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理智。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躯壳！
就在这心神即将彻底被怒火吞噬的临界点！
“愉悦么？” 教主那冰冷、带着嘲弄的质问，如同最后一根压垮骆驼的稻草，再次穿透棺壁，狠狠砸在他的意识核心！
轰！
狂暴的怒焰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幽隐烟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总是含笑的眸子，此刻被纯粹的血色充斥，如同两汪沸腾的血池！额角青筋如虬龙暴起，紧咬的牙关发出咯咯的摩擦声！他死死盯着骨轿方向，喉咙里挤出野兽般的低吼：
“闭…嘴…”
骨轿中，教主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成了。愤怒的野兽，才最容易被引导，被收割。他搭在血玉玦上的指尖微微用力，准备催动玉玦之力，将这沸腾的灵魂彻底牵引、吞噬，完成最后的移魂。
然而！
就在教主指尖发力的万分之一刹那！
水晶棺中，那双被血色充斥、似乎只剩下狂暴的眸子深处，一点极致的、淬毒的寒芒，如同冰封地狱中最锋利的冰棱，骤然刺破血色的迷雾！
那不是失去理智的疯狂！
那是…被极致的羞辱和愤怒淬炼出的、比寒冰更刺骨、比毒蛇更致命的…清醒杀意！
“呃？！” 教主唇边那抹冰冷的弧度瞬间凝固！他暗红的瞳孔第一次剧烈收缩！他感觉到了！那透过血玉玦传来的、并非失控的狂暴灵魂，而是一股冰冷、精准、带着同源却更致命的…毒！
晚了！
“残次品？” 幽隐烟嘶哑的声音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淬着冰渣挤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他沾满自己鲜血的右手猛地抬起，五指如钩，狠狠抓向一直紧贴在自己心口的那半块幽冥血玉玦！“你也配——评判？！”
噗嗤！
锋利的指甲瞬间刺破皮肉！他竟硬生生将那半块与自己心血相连的玉玦，从皮肉中挖了出来！鲜血瞬间染红了雪白的衣襟！
没有丝毫犹豫！在教主惊怒的目光中，在血玉玦因脱离宿主而发出痛苦嗡鸣的瞬间！幽隐烟沾满鲜血的右手，如同掷出最致命的毒镖，将那块染血的残玉，狠狠射向骨轿中幽冥教主的心口！速度之快，在空中只留下一道凄厉的血线！
“尝尝…你自己的毒吧！” 幽隐烟染血的嘴角咧开一个近乎妖异的、疯狂到极致的笑容，“愉悦么？我的…好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