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寒意满满的昨日不同,周天的太阳晒得人骨头缝都发痒。
我揣着那张承载着全家“火种希望”的煤气缴费卡,慢悠悠的蹬着自行车,朝姥姥开在城西的“墨语花香”自习室晃去。
这名听着挺唬人,其实就是个带着院子的老屋改造的,前半截摆满绿植鲜花当门面,后半截格出几个安静的格子间,再在大厅支几张桌子,就成了价格亲民的“公共学习区”。
姥姥说这叫“以花养学”,文艺的很,但我总觉得她主要舍不得那些花花草草没人伺候。
推开叮当作响的玻璃门,混着泥土、植物汁液、与书页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前台没有人,估计姥姥在后院侍弄她那些宝贝多肉。
我熟门熟路的穿过花架,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叶红花在喷水花洒下显得格外精神抖擞,空气中湿润得能拧出水。
刚踏进通往学习区的走廊就听见姥姥中气十足又刻意压低的声音从公共学习区的方向传来。
“对对,小同学,这盆文竹放你这的窗台上正好,绿油油的,看着眼睛舒服!哎呦,这题不会啊?别急别急,先喝口水定定神,慢慢来。”
得,老太太又在进行她独特的“心理疏导+植物疗法”了。
我推开隔开前后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清脆的响起,探头往公共区瞄了一眼,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几张长桌零零散散的坐着几个学生,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个小风扇,大多都在埋头苦读,氛围倒是比图书馆轻松不少。
我的视线习惯性的扫过,却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定住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缩在那里。
薛雨轩?
她今天没穿校服,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棉布连衣裙,马尾依旧扎的一丝不苟,厚厚的玫瑰金眼镜架在鼻梁上。
这没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她面前摊开的不是预想中厚如砖头的习题集或者教材,而是一本封面色彩极其鲜艳、画风极其萌系的轻小说!
是最近很流行的魔法少女类轻小说《星辰少女☆物语》!
书页边缘还贴着可爱的动物书签,扉页上上那个穿着华丽洛丽塔裙,手持巨大魔法棒的星穹之绊-露比插画,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她看得极其专注,嘴唇微微翕动,手指无意识卷起垂落的一缕发丝,厚厚镜片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光?
不是那种解出难题的锐利,也不是背诵知识点的呆板,而是一种沉浸的、纯粹的,甚至带点少女梦幻的亮光。
书呆子学生妹,在看轻小说…还是魔法少女题材的。
她平时在教室里那副恨不得把“知识就是力量”刻在脑门上的样子,跟眼前这个沉浸在二次元世界中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我甚至看到她的嘴角极其轻微的镶上弯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像我的错觉。
“小钊,杵在那当门神呢?”姥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笑意,手里还拎着个小喷壶。
我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把煤气卡掏出来递了过去,“姥姥,煤气卡,我妈让我给您,麻烦您哪天有空去帮忙交个费。”
“哎,好孩子,我知道了。”姥姥接过卡,目光也顺着刚才的方向扫了一眼薛雨轩,压低声音,“那小姑娘,每个周末都来,就坐在那个角落,安静的很,学习可用功了,就是…看的书挺花哨。”老太太的语气中带着老一辈看小孩新奇玩具的宽容。
“嗯,是我们班的学霸。”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想着是:姥姥,那叫花哨吗?那叫“次元壁破裂”!
————
帮姥姥把几盆需要搬水的的花搬到后院,又听她絮叨了一会儿,就到了我跟顾兴涵约定的时间。
昨晚通过了穆兰羽的授权,我便向顾兴涵表示愿意接受社刊的事情。而她则说周末就要出去一起筹划,让我选个地方。
我回到公共区,找了个距离薛雨轩较远又能看得到门口的地方坐下,拿出手机给顾兴涵发消息。
[我到了,在公共区靠外的位置,你进门应该就能看见我…]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要在外面进行,活动室不能用吗?]
在我印象中,周末学生是可以正常使用学校的社团活动室的。
消息几乎是秒回:
[活动室今天有点不方便。自习室环境也不错,安静,还有热茶喝(˃⌑˂ഃ)]
不方便?我皱了皱眉,这理由含糊的跟兑了水的果汁一样。活动室能有什么不方便?心里嘀咕着,也没再追问。
没等多久,自习室的风铃再次清脆的响起。顾兴涵走了进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简单的米白色针织衫配一条浅色牛仔裤,显得很清爽。齐肩的头发似乎精心打理过,那枚小小的银杏叶胸针别在领口。
她目光扫了一圈,很快锁定我,脸上绽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径直走了过来。
“等很久了吗?”她在我对面坐下,声音放的很轻,带着点周末特有的松弛感,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和几份打印好的资料。
“没有,刚到。”我撇了一眼薛雨轩,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依旧沉浸在轻小说的世界里。厚镜片反着光,看不清她的眼神。
顾兴涵把资料堆到我的面前,“这是社刊初步的结构框架与文章栏目,你先看看,我们讨论一下细节。”她的指尖修剪的很好看,点在纸面上。
我接过,开始浏览。内容很详实,从“史海钩沉”到“校园史话”,栏目设计清晰,文章要求也列的明明白白。不愧为班长出身,条理性一流。
讨论的过程其实挺顺畅。顾兴涵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偶尔我也提出一些想法,她也能很快的抓住重点。她身上那种优等生特有的,让人不自觉正襟危坐的气场在自习室这种更加生活化的环境里似乎淡了一些。我们压低声音交流着,主要是她在说,我在听和记。
就在我们讨论到“插图风格”这一项,我正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下:“建议增加手绘历史人物Q版”时,顾兴涵的声音忽然带上了点笑意。
“张钊同学的字,还是这么有特点。”
我抬起头,发现她正饶有兴致的盯着我笔记本上刚写下的歪歪扭扭的“Q版”两个字。
“咳,见笑了。”我有点尴尬,想把笔记本合上一点。
“不会,”她摇摇头,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自然的搁在桌面上,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她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带着一种专注的探究,“其实挺可爱的,很有个人风格。”
她的脸颊又向我靠近了些,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类似雨后青草般的清新香气,混杂着一点自习室的花香。
这个距离在安静的公共区显得有点…过于亲近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耳根有点发热,下意识的往后靠了靠,目光飞快的扫了一圈。
还好,其他人都很专注。
“那个…我们还是说插画吧,”我试图把话题拉回正轨,声音不自觉压低了些,“古画局部做背景,我觉得可行。”
顾兴涵笑了笑,没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但身体依然保持着那个微微前倾的姿势,拿起保温杯,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我的面前。
“说了不少话,喝点水润润喉。”
她的动作流畅自然,但放下杯子时,指尖似乎“不经意”的在我放在桌面的手背上轻轻擦过。
那一下触碰很轻,很短暂,像被羽毛扫了一下,却带着温热的实感。我像被微弱的静电打到,手指猛的蜷缩了一下,迅速把手收回到桌下,一股热气直冲耳根。
“谢…谢谢。”我端起纸杯,掩饰性的喝了一口,烫得舌头发麻也顾不上了。茶水滚烫,却压不下脸上莫名的热度和一丝被冒犯的不自在。
搞什么?故意在公共场所这样?
我心中警铃大作,穆兰羽那张气鼓鼓的脸不合时宜的在脑海中蹦了出来。
接下来的讨论,我仿佛有些心不在焉,只想快点结束。顾兴涵倒是一派从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语气平和的继续着话题。
好不容易把主要事项敲定,我几乎是立刻收拾东西。
“差…差不多了吧?剩下的线上沟通?”
“嗯,没问题,”顾兴涵也收起资料,站起身,对我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辛苦你了。下次见。”
“好。”我含糊应着,抓起包就往外走,只想快点离开这气氛诡异的地方。经过前台时,姥姥正哼着小曲给一盆绿萝擦叶子,我匆匆问了姥姥午饭的想法,就推门出去买饭。
————
在门口停自行车的地方,我深吸了几口外面燥热的空气,才感觉脸上的热度降下去一点。
顾兴涵今天吃错药了?
还是历史社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入社仪式?
心里乱糟糟的。
想起手机还落在自习室里,我只好又折返回去。推开自习区的玻璃门,风铃声再次响起。我快步走向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余光下意识的又瞥向那个靠窗的角落——
薛雨轩的轻小说合上了,端端正正的放在桌角。她没再看书,而是…正盯着我。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疏离和警惕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直勾勾盯着我。
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略显僵硬的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种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得让我心里猛的一沉。
遭了,她看到了?
我强装镇定,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走到自己的座位拿起手机。就在我转身准备再次开溜时,一个清冷、压的极低的声音在安静的公共区角落响起,像冰锥一样刺破空气:
“张钊。”
我脚步一顿,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只见薛雨轩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手里拿着她那边色彩鲜艳的轻小说,一步步朝我这边走来。
她走的很慢,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神经上。
她走到我的面前,距离近的我能看清她镜片后微微颤动的睫毛。她抬起头,声音压的很低,带着一种前所未见的、冰冷的威胁感:
“你刚才,都看见了?”
“什…什么?”我装傻。
“这个。”她微微扬起手里的轻小说,封面上那个星辰之绊-露比笑得天真烂漫,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还有…你和那个女生。”
完了,果然看到了。不仅看到我看她,还看到了顾兴涵的那些“小动作”。
双重把柄!
“哦…这个啊,”我干笑两声,试图用最轻松的语气,“轻小说嘛,挺好的,放松放松。那个女生是跟我来聊社团的事情的。”
“张钊,”她打断我,镜片后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不关心你跟那个女生谈了什么。我只关心,”她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的说,“你,会不会,说出去?”
冷汗瞬间就下来了。我脑子飞速运转。否认?狡辩?在她这种等级的优等生面前,只会显得更蠢。
“薛同学,”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我懂”的表情,“你看,咱俩平时也没什么交集对吧?虽然我看上去不像什么好人,但是嘴还是很严的。”
我顿了顿,观察她的反应。
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中的冰寒丝毫未减。
看来光靠承诺不够,得加点筹码。
“再说了,”我画风一转,脸上露出点市侩的狡黠,“你看,这学期的政治笔记一直是我苦恼的事情呢。要是有人能…”
我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意有所指的瞟向她那装着课本的书包。
薛雨轩的眉头皱了一下,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沉默了几秒,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评估这笔交易的可行性。
终于,她微微抬了一下下巴,声音依旧冰冷,但似乎少了些杀意,多了些谈判的意味:
“政治笔记?”
“对!”我立刻点头,感觉有戏,“就这一科!保证不外传,不损坏,按时归还!”我举起三根手指,做出发誓状。
“成交。”她沉默了两秒,极其轻微的点了下头。“如果让我听到任何风声…”她没说完,只是用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出一道寒光。
威胁,不言而喻。
“放心!绝对守口如瓶。”我拍着胸脯保证。
“话说,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距离学校很远。”
“额…这是我姥姥的店。”
薛雨轩啧了一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她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拿着她那本轻小说重新走回那个阳光照耀的角落,坐下,翻开书,仿佛刚才与我的谈判从未发生。
只有我站在原地,手心全是汗。看着角落里那个重新沉浸在二次元世界的书呆子学生妹,心里暗暗感叹感叹,这个周末真是有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