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悔恨与虚妄的显影液

作者:Scenery7 更新时间:2025/7/28 2:28:08 字数:4285

午后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黏糊糊的铺在后院的地面上,薛雨轩在不久前就已经离开了。我蹲在后院给多肉植物换盆,手指沾满了泥土,汗水顺着额头滑到下巴。

“小钊,这盆玉露放C区3号架。”姥姥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打印机嗡嗡的声响。我抱着那盆晶莹剔透的多肉,推开连接主屋的纱门,迎面撞上一对从独立格子间走出来的情侣。

空气突然凝固了。

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孟雨桐挽着男生的胳膊,穿着浅杏色的连衣裙。她耳后的碎发有些乱,嘴角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可颂面包屑——她吃东西粗心大意的习惯从幼儿园起就没变过。而她身边的陈昊穿着熨烫整齐的衬衫,领口别着二中的校徽。

“张钊?”孟雨桐瞪大了眼睛,手指无意识得绞紧了陈昊的袖口,“你怎么在这…”

“这里是我姥姥开的店,”我故意把沾满泥土的双手往裤子上擦了擦,“好巧啊,孟大小姐。”

陈昊皱了皱眉,不动声色的把孟雨桐往身后带了半步。这个动作很细微,却像一根针一样刺进我的太阳穴。

“原来是你姥姥的店啊,”孟雨桐松了口气,眼睛弯成月牙状,“环境真好,我们常来…”她突然似乎意识到说了不太好的话,立刻捂住了嘴。

陈昊接过话头:“雨桐说这里很安静,”他说话的时候下颌线绷的很紧,仿佛在克制什么,“没想到是同学家的店。”

我沉默的在一旁紧盯着他们俩,想起一年级时,我们在社区公园沙坑里玩游戏,她顶着家里的窗帘,我戴着红领巾当领带。在蝉鸣中,她信誓旦旦的说,等到我们高中毕业就去结婚,我还认真的在橡皮上刻上“结婚证”三个字,还把纸条装进许愿瓶埋在了大槐树下。

“要办会员卡吗,”我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给你们打八折。”

孟雨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用啦,”我晃了晃和陈昊十指相交的手,“我们…呃…”

“我们该走了,”陈昊打断了她,“晚上还要上晚自习。”

我看着他们走向门口,孟雨桐的背影比初中时长开不少,马尾辫轻轻摇晃着,而陈昊牵着他的手,保持着一个保护的姿势。玻璃门打开的瞬间,风铃清脆的响了起来,前段花店的热浪涌了进来。

我站在原地,突然想起初二那个运动会的下午。

那天孟雨桐跑完三千米直接跪倒在了跑道上。我举着手机在跑道旁笑的前仰后合,镜头里她扭曲的表情特别滑稽。

而陈昊——当时还是隔壁班的陌生男生——翻过护栏冲了出去,给孟雨桐递了水,还把她扶到了医务室。

后来他们在医务室交换了联系方式。我听说后趴在教室的窗台上,心里想着“反正撑不过三个月”。

直到那年平安夜,我听说陈昊站在KTV的门口雪地里等人。他围着孟雨桐织的歪歪扭扭的围巾,手里拿着保温杯。当孟雨桐与闺蜜们出来的时候,他立刻把热可可塞到她的手里,动作熟稔的像重复过千百遍。之后,他挽着孟雨桐的手,把她送回了家。

“小钊,发什么呆呢?”姥姥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背上,“花盆要被你捏烂了!”

我这才发现手里的玉露被我捏出了汁液,软哒哒的塑料盆被我捏的变了型,土壤里的水分滴答滴答的落下,像在流泪。

玻璃门再次被推开,穆兰羽的声音伴随着冰淇淋的凉气飘了进来,“张钊,我买了薄荷巧克力双球…”,她突然安静了下来,目光落在我那僵硬的嘴角。

“怎么?”她又舔了一下冰淇淋,“大白天的见鬼了?”

“比见鬼更可怕,”我拿起一旁的等级簿,指向上面写着的:孟雨桐&陈昊:12:00-15:00,“我遇见了我的青梅竹马和她的男朋友。”

穆兰羽的眉毛挑得老高,粉色发梢在空调风里轻轻摇晃,“你之前你天天喊着说‘迟早要分’的那个?”

“他们…”我盯着登记簿上并排的两个名字,墨水晕染开的边缘像某种暧昧的连接,“看起来很般配。”

穆兰羽沉默着吃掉最后一口蛋筒。当她用指尖第三次擦过我的手背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在止不住的颤抖。

“喂,”她突然拽起我的手腕,“后院是不是还有二十多盆多肉没换盆?”

我们一起走到后院,蹲在花盆堆里。

“这株虹之玉给你,”她突然把一株饱满的多肉塞到我的手里,叶片边缘泛着淡淡的红,“它的含义是,”她顿了顿,“失恋者联盟…”

我当然知道她在骗我。

“胡说什么呢,”我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我们从来就没有交往过。”

穆兰羽撇撇嘴,“那更好,省的我还要听你哭诉。”

“你还是听一下我的哭诉吧,谢谢你。”我的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哭腔。

穆兰羽没有说话,她只是擦了擦手上粘上的泥土,默默的蹲在了我的身边。

“其实…”我摩挲着虹之玉肥厚的叶片,“我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在一起这么久。”

“陈昊知道她所有的过敏源,知道她不喜欢吃芹菜,知道她喜欢喝学校隔壁甜品屋里不加糖的热可可,甚至知道她穿几码的鞋,”我把身体轻轻的靠在穆兰羽的身上,“而我,连她什么时候戴上隐形眼镜的都不知道。”穆兰羽继续沉默着,也轻轻的支撑起我身体的重量。

我停下说话,陷入了一阵长长的沉默。穆兰羽依旧没有说话,依旧默默的让我靠在她的身上。

“你知道吗?”我突然开口,“我总觉得她会回来,”手指无意识的插进肥厚的叶片,“就像小时候每次吵架,最后都是她主动来找我和好。”

叶汁从叶片的伤口处涌了出来,沾满指尖,“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些我以为理所当然的等待,那些藏在心里的‘总有一天’,不过是我为自己怯懦找的借口。当她在跑道上累倒的时候,我在拍照;当她考试失利伤心的时候,我在洋洋得意又是满分的历史;在她需要有人撑伞的时候,我永远觉得‘下次再说’。”

“而陈昊——那个我们之间关系的陌生人,做了所有我该做却从未去做的事。”

“那一刻,我幡然醒悟。我和孟雨桐之间,早在那年运动会就结束了。我所以为的青梅竹马,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那些没能说出口的喜欢,没能伸出去的手,最终化作我们之间永远跨不过去的距离。”

“而可悲的是,直到我看到她幸福的模样,我才真正意识到——”

“原来配不上她的,从来都是我自己。”

我回头看向穆兰羽,突然觉得在她面前说出这些话不太好。

但她只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慢慢将头歪在了我的身旁。我们相互倚靠着,在后院的花盆堆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和孟雨桐之间,大概从陈昊递出那瓶水开始,就已经解除了某种儿时的契约了。那个沙坑还在那里,那块橡皮也还没有丢,只是曾经埋在大槐树下的许愿瓶,早就被人当做垃圾清理掉了吧。

————

食堂油腻的灯光下,穆兰羽面前的甏肉干饭冒着热气。她把一次性筷子掰得“咔嚓”响,淡粉色的发梢几乎要扫进碗里。

她嘴里塞着一块甏肉,口齿不清的对我说:“你快…吃啊……再不吃……就凉了…”

拜托,怎么会有人在上晚自习前要来学校食堂吃用火锅底料煮的甏肉干饭啊。

我用筷子插了插那块油滋滋的肥肉,孟雨桐和陈昊并肩离开的画面还像一根鱼刺一样卡在我的喉咙里。

“没胃口。”我把筷子丢在一旁。

穆兰羽狐疑的看了我一眼,夹走我碗里那块最大的甏肉,“暴殄天物,那归我了哈。”

她吃的心满意足,即使嘴角沾满了酱汁她也浑然不觉。往常我会笑着指给她看,或者干脆用纸巾帮她擦掉。

但是今天我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回去的路上,穆兰羽又恢复了平常叽叽喳喳的状态。为了避开人潮,她拽着我,鬼使神差的绕到平时绝不会踏足的圣地——尖子生级部。

作为全市最好的高中,一中理所应当的将全市前三百收入囊中,并为他们专门设立了级部。那地方的压抑氛围,作为普通生的我们绝不会轻易踏足。

这里安静的过分,甚至空气都仿佛经过过滤,带着书本纸张特有的味道。墙上也不再是普通班墙上的励志标语,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精致的玻璃橱窗。

橱窗里,是红丝绒衬底、烫金大字的“优秀学生榜”。

穆兰羽好奇的凑过去,“哇哦,看看这些学神都长什么样…”

我的目光无意识的扫过这些意气风发的证件照和名字,直到——

张清珩。

那三个烫金的字,像三根冰凉的钢针,猛得扎进我的瞳孔。

那个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照片上的青年,穿着笔挺的校服衬衫,扣子一丝不苟的扣到最上面一颗。他的眼神透过冰凉的玻璃望过来,平静无波,只有一种理所应当,俯瞰众生的淡漠。嘴角带着一微极淡、极标准的弧度,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礼貌。

那个人当然会在这,他学习这么好…

但是…

这…

翁————

脑袋里炸开一个无声的惊雷,胃里翻江倒海,一股恶心感直冲喉咙。

是他!

那个名字,那张脸,瞬间勾起了深埋心底、混杂着冰冷恐惧和巨大屈辱的回忆碎片。

他做过的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被这个名字猛的撕开,暴露在这刺眼的阳光下。

“喂,张钊,你怎么了?脸色好白。”穆兰羽关切的声音传来,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额头。

“别碰我!”我猛的甩开她的手,动作之大,把她都带着踉跄了一下。

她错愕的站在原地,眼睛里充满了受伤与不解。

巨大的耻辱和自厌感瞬间吞噬了我。我只想要逃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面映照着我所有不堪的镜子!逃离…此穆兰羽真实得刺眼的关心!

在穆兰羽震惊的目光中,我像个被无形之手扼住喉咙的溺水者,猛的转身,几乎是冲冲撞撞的逃离这条冰冷华丽的走廊,把她的呼喊紧紧的甩在身后。

我一路狂奔,肺叶火辣辣的疼。推开自己班那扇熟悉的、贴着褪色动漫海报的后门时,汗水已经浸透了整个后背,冰冷的恐惧感却依旧如影随形。

教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傍晚昏黄的光线透过玻璃,在桌椅上拉出长长的影子。然而,在我的位置上,却坐着一个人。

一个病殃殃,身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女孩。她正低着头,默默整理着我同桌那张空置了很久的桌子。

是我的同桌,白苪茹。那个因为严重抑郁症而休学的女孩。

她回来了?还是只是收拾东西?

她似乎被我的突然闯入惊动,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

那是一张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脸,眼窝深陷,眼下是浓重的青黑。曾经明亮的眼睛蒙着一层灰翳、空洞、疲惫,看不到一丝光亮。

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那眼神,莫名让我想起刚才在橱窗里那个冰冷淡漠的注视,一种更深、更绝望的冰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自习室的尴尬,孟雨桐的疏离,那个名字带来的巨大阴影与冰冷回忆,还有眼前白苪茹这张写满病痛和绝望的脸…

所有积压的情绪,所有想要逃避的现实,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世界天旋地转,地下的地板仿佛变成吞噬一切的流沙。

我需要一个锚点!一个支撑!一个可以把我从这片冰冷窒息感中拉出来的东西!

几乎是本能的,我猛的向一旁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想去抓住那只熟悉的、带点冰凉的手,想抓住那个总是叽叽喳喳、应食物与任性驱散我阴霾的身影——

“兰羽…”

指尖,毫无阻碍的穿过了冰冷的空气。

什么都没有。

没有预想中的柔软触感,没有她不满的嘟囔,也没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莓洗发水的香味。

只有一片虚无。

一片令人心悸、彻底的虚无。

我的手,孤零零的悬在半空,像一个可笑的,凝固的问号。

教室里安静的可怕,只有白苪茹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我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

一个荒谬、冰冷,却在此刻无比清晰的认知,带着自嘲的苦涩,狠狠的撞进了我的脑海,碾碎了我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低哑、破碎的苦笑。

“呵…我真是蠢到家了…”

声音像声叹息,在教室里格外清晰。

“哪有什么穆兰羽…”

指尖传来的冰冷空气,像无数跟细针,扎进皮肤,深入骨髓。

“她…从来就不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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