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嗡鸣声在诊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我盯着医生白大褂上那枚反光的纽扣。
“解离性身份体验,伴随创伤后应激障碍。”医生的钢笔轻轻敲着病历本,“简单来说,你的大脑创造了一个保护性的人格投影来应对极端压力。”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所以…她只是我的幻觉?”
“从临床角度,是的。”医生推了推眼镜,“但现阶段,我建议你不要强行消除这个存在。”
“什么意思?”母亲猛地直起身,指甲在皮包带上掐出月牙形的凹痕,“难道要鼓励他和幻觉说话?”
医生转向她:“突然剥离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崩溃。就像...”他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如果这杯水结冰了,直接砸碎容器会伤到手。不如让它慢慢融化。”
“庸医。”
我愣住了。这声音太清晰了——从诊室角落传来。我猛地转头,看见穆兰羽正翘着腿坐在档案柜上,手里抛接着一个苹果核。
“他说我是什么?人格投影?”她翻了个白眼,“我还会背《出师表》呢,你让他投影个试试?”
母亲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空荡荡的角落,脸色瞬间惨白。医生却若有所思:“她…现在就在这里?”
我的喉咙发紧:“她…她说你是庸医。”
出乎意料,医生笑了:“看来你的‘投影’很有个性。她平时都做些什么?”
“关他屁事。”穆兰羽把苹果核精准扔进垃圾桶,“告诉他,再问这种问题我就把他秃头上的那几根毛拔光。”
我张了张嘴,最终选择沉默。
停车场里,母亲一脚踢飞易拉罐的巨响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我现在就去学校!”她掏出手机,“那个姓张的小畜生,还有装瞎的班主任,一个都别想...”
“妈!”我拽住她的袖子,“张清珩会承认吗?老师只会说...”
“说你有病?”母亲突然哭了,“可你明明是被他们逼成这样的!”
树影摇晃间,穆兰羽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喂,你妈哭得妆都花了。”
我没回头,只是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还不递纸巾?”她啧了一声,“你这儿子当得真失败。”
我默默从兜里掏出纸巾。母亲接过时突然问:“刚才是…她在说话?”
风突然停了。
“她说…”我盯着自己的鞋尖,“您睫毛膏晕开了。”
————
高中开学第一天,我站在新班级的门口,盯着门上的褪色的动漫海报,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哄笑。
“喂,发什么呆?”穆兰羽从我的背后探出头来,“怕生啊?”
“不是。”我低声说,“只是…”
“只是什么?”她挑眉,“怕碰到之前的人?”
我没有回答,但是穆兰羽已经一把推开了门——当然,实际上是我自己打开的,只是动作突然变得果断。
“张钊!”一个女生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这边!”
是赵育林,初一初二的体育委员。
“听说你考进来了,我还以为你去了重点班呢!”
她一把揽住我的肩膀,“正好,我们缺个打篮球的,我记得你以前投篮挺准的!”
我差点笑了出来,赶紧咳嗽一声掩饰:“我…可能手生了。”
“没事,练练就行。”赵育林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异常,“放学后操场见?”
我点头,等对方走远后,穆兰羽立刻掐了我一把:“你什么时候会打篮球了?”
“不会,”我老实承认,“但…试试也没什么。”
穆兰羽盯着我看了几秒,突然咧嘴笑了:“行啊,有长进!”
放学后的篮球场,我果然投了十个球,九个砸在了篮板上。
“哈哈哈哈!”穆兰羽坐在篮球架上晃着腿,“我说什么来着。”
赵育林倒是不介意,反而拍拍我的肩膀:“没有老张,多练就行。明天还来?”
我喘着气点头,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
穆兰羽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凑到我的耳边:“喂,你脸红了。”
“热的。”
“骗谁呢?”她坏笑,“明明是因为有人约你明天再来。”
我没理她,但嘴角微微上扬。
————
某次课间,我正趴在桌子上补觉,突然被人用笔戳了戳胳膊。
“张钊,”前座的女生转过头,“这道题你会不会?”
我迷迷糊糊抬头,还没看清题目,穆兰羽已经趴在我的耳边吹气:“哇哦,女孩子亲子问你题哦~”
我的耳根瞬间红了。
“哪…哪道?”
女生指了指练习册,穆兰羽立刻凑过去看:“切,这么简单都不会?”她戳了戳我的脸,“告诉她,先找出来单调性然后套公式就可以。”
我照说了,女生眼镜一亮:“对哦!谢谢!”然后她转过身去,狠狠的在她同桌——一个黝黑皮肤的男生胳膊上拍了一下。
“你说的就是错的!根本不是我理解不了!”
男生反击到:“那是你笨!”
看着他们俩个在那斗嘴,穆兰羽得意的哼了一声:“看看,没我你行吗?”
我看着她骄傲的样子,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嗯,”我轻声说,“没你不行。”
穆兰羽楞住了,随即扭过头:“肉麻死了!”
但她的耳尖却微微发红。
————
就这样,我的高中生活渐渐步入正规。我依然会自言自语,依然会在没人的地方和穆兰羽斗嘴。
“钊哥,”某天放学路上,又与我在高中同班相遇的秦士尧突然问,“你总在跟谁说话啊?”
我僵住了。
“女朋友?”秦士尧挤挤眼镜,“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穆兰羽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告诉他,是宇宙无敌美少女!”
我没敢照搬,只是含糊的应了一声。
秦士尧拍拍我的背:“挺好,至少有人陪你。”
夕阳把两个的影子拉得很长。
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其中一个淡得几乎透明,但始终紧紧挨着另一个,像共生在一起的、歪歪扭扭的连体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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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与穆兰羽之间的扭带,终于在这一天“啪”是一声,断掉了。
周一饭前小小自习的灯光白的刺眼,我已经沉沉伦伦了一天,连过道另一边、认真学习中的薛雨轩也忍不住偷偷看了我几眼,眼中满是不解。
我习惯性的向右偏头,嘴唇微动似乎要说什么,却在看到空荡荡的座位时猛的僵住。
“选c啊,这么简单都不会?”
耳边响起的声音让我手指一颤,画函数图像的铅笔芯“啪”的折断在纸上。
下课领突然炸响,赵育林跑过来敲我的课桌:老张,吃饭去?甏肉干饭还开着。
昨天她拉着我吃的甏肉干饭我一口没吃呢…
我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
“我点外卖。”
我说着去拉笔袋拉链,金属齿却卡住了布料。
赵育林察觉不太对,跟后排的秦士尧说了几句话,转身离开了。
我躲在没人去的综合楼角落。手机屏幕亮起时,我的呼吸明显停滞的一秒。
外卖软件首页显示着“藤椒鸡腿堡加大薯套餐”,旁边标注着“历史订购12次”,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根据您的喜好推荐”。
拇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最终划过去点了普通的照烧鸡排饭。
“难吃死了!”耳边响起熟悉的抱怨,我甚至能想象到说话人皱鼻子的样子。
我猛的抬起头。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空无一人的过道。
————
下过雨的操场上弥漫着泥土和铁锈的气息。
我坐在看台最高处,塑料餐盒在膝头散发着微弱的热气。我机械的拆开一次性筷子,突然发现商家给了两双。
“你的…”
我轻声说着,把鸡肉拨到盒盖边缘。一滴水从顶棚坠落,在米粒上砸出一个个小坑。远处篮球场上,几个男生正在积水的地面追逐。有人摔倒了,泥水溅了满脸,同伴们爆发出大笑。
“张钊!你投的球连篮板都碰不到!”
记忆中清脆的嘲笑声让我的筷子停在半空。照烧酱太甜,腌萝卜切得太厚,所有味道都在口腔里变得模糊。我盯着那堆渐渐冷掉的鸡肉,突然发现自己在数米粒:一颗,两颗......就像某人无聊时会做的那样。
暮色渐浓时,我摸出手机重新下了一单。藤椒鸡腿堡,大薯,备注栏我停顿了很久,最后写上“双倍辣酱,不要生菜”——和往常一样的备注,只是这次没有人抢过手机再加个“再多要两包番茄酱”。
当辛辣的味道在口腔炸开的瞬间,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太辣了,辣得我眼眶发红,喉管像被烙铁灼烧。我弓着背咳嗽,手指死死攥住包装纸。
“你回来...好不好?”
薯条袋被捏得哗啦作响,番茄酱从指缝溢出来,沾满了我的掌心。我伸手去摸身旁的空位,塑胶座椅上只有冰凉的积水。
“我知道你是假的...”我的声音支离破碎,眼泪砸在汉堡包装纸上,“可是...”
突然,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扫过来。“谁在那里?!”粗粝的嗓音在夜色中炸开。
曹尚河。
主任肥胖的身影从看台下方晃上来,手电筒的光直直打在我泪痕交错的脸上,又扫向满地狼藉的外卖包装——藤椒鸡腿堡的包装纸被揉成一团,薯条撒得到处都是,番茄酱像血一样糊在座椅上。
“又是你!”曹尚河的嘴角抽搐着,“点外卖?还在这里哭哭啼啼?”
我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手里的包装纸。油渍和酱料黏在指缝里,像某种肮脏的罪证。
“说话啊!”曹尚河一脚踢飞了地上的薯条盒,“上次踩烂你的外卖还没长记性?”
夜风突然变得很冷。我看着那个被踢飞的纸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想起某个傍晚,有人站在同样的位置,指着曹尚河的背影说:“这老驴迟早被自己的皮鞋绊死。”
而现在,没有人会和我一起偷偷骂曹尚河了。
“我......”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我只是......”
“只是什么?”曹尚河逼近一步,皮鞋碾过地上的番茄酱,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大晚上在操场吃外卖?发什么神经?”
我的视线模糊了。我看见曹尚河的嘴巴一张一合,看见手电筒的光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上跳动,看见包装纸上那个被泪水晕开的logo。
“我......想她了......”
这句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让曹尚河愣住了。老男人皱起眉头,手电筒的光柱微微下垂,照见我膝盖上那个被捏变形的汉堡——双倍辣酱,不要生菜,和以前一样。
操场突然安静得可怕。
曹尚河心里感受到,这个少年与上次相见的时候有些不一样了。
虽然上次他也是一个人,不过这次,他更加孤独一人了。
好像他身边实实在在少了些什么。
曹尚河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赶紧收拾干净!”他转身时皮鞋踩碎了半根薯条,“再有下次,直接记过!”
手电筒的光渐渐远去,黑暗重新笼罩看台。我慢慢松开紧握的手,包装纸已经烂得不成样子。我弯腰去捡地上的薯条,一滴泪砸在手背上。
远处,最后一丝暮光被夜色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