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们还在

作者:Scenery7 更新时间:2025/7/28 2:36:48 字数:4385

晚自习的空气沉得像凝固的沥青,死死糊在肺叶上。物理书的铅灰字迹在眼前蠕动、溶解,最终糊成一片毫无意义的污渍。脑子里那把无形的锯子不知疲倦,拉扯着那根脆弱的神经,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令人牙酸的噪音。

秦士尧的胳膊肘带着风捅过来,肋骨一阵闷痛,差点让我从椅子上弹起。

“卧槽!钊哥!你丫魂儿被勾走了?老班眼珠子都快瞪你身上了!”他压着嗓子,脸皱得像苦瓜,眼珠子拼命往讲台方向斜。

杨宏利皱着眉凑近,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关心:“脸白得跟纸似的,发烧了?撑不住跟老班说一声,回家歇歇。”他手指下意识想探我额头,被我微微侧头躲开。

我扯了扯嘴角,肌肉僵硬得像冻住的河面。“没事儿,困。”声音飘忽得像梦呓。

他俩飞快交换个眼神,脸上写满“信你才有鬼”。杨宏利还想开口,讲台上班主任一声威严的干咳,如同惊堂木拍下,两人瞬间缩回脖子,留下我继续在冰冷的沥青里下沉。

课间铃尖锐的撕裂沉闷。我没动,眼皮坠着千斤铅块。周围的喧嚣隔着厚厚的毛玻璃,模糊遥远。脚步声、嬉笑、书本碰撞……都是背景噪音。

一个身影停在桌边,带来一丝微凉的、带着薄荷和纸墨清冷的气息。

薛雨轩将那本硬壳笔记本,放在桌角空白处。

“笔记。重点标了。”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不易察觉的迟疑。

我没抬头,她沉默的站了几秒,空气凝固。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头顶。

“那个……不懂的,可以……”她试图再说,声音更轻了,后半句被我的死寂堵回。脚步声迟疑的响起,带着落寞的拖沓,消失在嘈杂里。

————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如同丧钟。我慢吞吞的把书塞进书包,动作迟缓如生锈齿轮。

杨宏利、秦士尧和赵育林在后门交头接耳,目光像探照灯扫过我。其他两人突然拍了拍赵育林的肩膀,赵育林也回敬了一个“明白”的眼神,然后卷着风冲来,马尾辫甩得虎虎生风,一巴掌拍在我后背上。

“砰!”

力道大得我往前趔趄,差点撞上桌子。

“喂!老张!你这是什么鬼样子?”嗓门敞亮,在空旷教室突兀炸响。

我晃了晃,书包带子滑落臂弯。

“没……”声音干涩如砂纸。

“少跟我来这套!看你那德行!”赵育林不由分说,一把薅住我胳膊,力气惊人,“走走走!别在这发霉了!跟姐去操场吹吹风,让西北风给你那死劲儿醒醒!”她像拖麻袋似的拽着我往外走。

我被半拖半拽下楼。夜晚的风带着深秋凉意扑来,却带不来丝毫清醒。操场空旷,老旧路灯投下昏黄光晕,将我们歪扭的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塑胶跑道和草皮的气息在凉风里弥漫。

赵育林的嘴像上了发条:

“哎我跟你说,今天食堂新来的打饭阿姨,那手抖得,啧啧,比帕金森晚期还厉害!我眼巴巴看着红烧肉,她勺子一抖、两抖、三抖!好家伙,到我碗里就剩三块!还全是肥的!”她夸张比划抖勺。

“还有啊,下午谢梅讲圆锥曲线大题,讲一半自己卡壳了,对着黑板演算五分钟!脸憋得跟猪肝似的!最后来句‘同学们下去好好体会一下’!哈!体会个锤子!”她模仿着数学老师的尴尬。

“对了对了!最绝的是秦士尧那二货!大课间打篮球,一个三步上篮,球没进,鞋倒‘嗖’一下飞出去了!你是没看见他那表情,跟tm被雷劈了似的!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在空旷操场回荡,努力驱散低气压。

我被她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偶尔踉跄。嘴里只“嗯”、“啊”、“哦”,像个接触不良的劣质复读机。

红烧肉……圆锥曲线……甩飞的鞋……与我何干?

她一路把我拽到校门口。校门路灯更亮些,光晕清晰。一个熟悉身影站在光晕边缘,手里紧捏硬壳笔记本。

薛雨轩看到我们——确切说,看到被赵育林拖过来、一脸死灰的我——明显一愣。她快步走近,目光如探针落在我脸上。

“张钊……”声音发紧,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你……还好吗?”

我下意识别开脸,喉咙像被堵住。

赵育林看看我,又看看薛雨轩,大大咧咧松开手,顺势在我背上拍一巴掌:

“人交给你了雨轩!这货脑子灌了水泥,急需开导!艰巨任务交给你!姐撤!”她朝薛雨轩挤挤眼,一溜烟跑了。

薛雨轩站在我面前,距离很近。路灯光线从她身后照来,给单薄身影镶上模糊金边,脸隐在阴影里。她抿了抿唇,开口说到:

“那个……笔记,放你桌上了。”声音清晰,比平时更轻,“虽然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了,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能这样啊。”她顿了顿,组织语言。

“你看,像函数题,”她微微抬手,虚空画坐标系,“再复杂式子,一步步分解,找关键点,总能解。”

“物理也是,”她比划,像画受力分析,“再乱系统,一个个力分析清楚,总能找合力方向……”她说这些干巴巴、属于她逻辑世界的道理,语气带着近乎笨拙的固执认真,用唯一武器试图撬开坚冰。

我并没有理会她的表演,跨起书包从她身边走过去,只留下她摆着刚才的姿势呆愣在原地。

她察觉这些话石沉大海。短暂沉默在昏黄路灯下蔓延,只有晚风吹叶沙沙。

突然,她小跑起来,超到我的身前张开双臂拦住我。我抬起头,看着站在路灯灯光下的她。她紧闭着双眼,嘴巴扭捏的拧成一条线,内心好像在纠结着什么。

几秒后,她深吸气,胸膛起伏,像下定了决心。

她后退一小步,站直,笔记本紧抱胸前,用一种极其不自然、僵硬姿势,双手在胸前交叉比划类似心形的手势。她努力的、非常努力的,向上扯动嘴角,挤出堪称“灿烂”却无比别扭的笑容,脸颊因用力微鼓。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颤抖,努力拔高:

“所以……张钊同学!要……要像魔法少女一样!元气满满!fight!哦——!”

“哦”字拖得又长又飘,尾音带着不自知的羞耻滑稽,在寂静校门口突兀响起。一只飞蛾撞上灯罩,“啪嗒”轻响。

空气凝固。

哈?

我看着她。路灯昏黄光晕笼罩她,照亮强行挤出的用力过猛的“元气”笑容,照亮别扭到极致的“魔法少女”手势,照亮因紧张泛红的耳根。笨拙,突兀,甚至……可笑。

完了,她学傻了。

然而,这笨拙荒谬的一幕,像颗小石子,极其轻微的投入死寂冰湖。没有波澜,没有声响,但湖底冻结淤泥深处,沉渣被极其轻微的搅动。一丝浑浊气息,从冰封缝隙里,极其微弱的冒出。

我依旧沉默,拖着灌铅双腿,朝校门外更深夜色走去。书包带滑落手肘,蹭着校服发出单调摩擦。

身后,薛雨轩僵硬保持姿势,路灯将她的影子长长投在地上,像被定身咒定住的、努力施展魔法的笨拙剪影。

元气满满?fight?

呵……

薛雨轩也慢慢放下了那个令她羞辱的姿势,看向我离开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慢慢的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夜风很冷,钻进衣领。我裹紧校服,沿着被路灯切割明暗的街道,一步步,走向那个名为“家”的冰冷盒子。心底死水下的浑浊沉渣,缓慢下沉,但被搅动的异样感,顽固残留。

————

周二的天空像块吸饱脏水的抹布,沉沉坠压。雨点起初犹疑敲窗,很快连成绵密白线,哗啦啦冲刷世界。空气又湿又冷,裹挟泥土铁锈腥气钻进教室,混合浑浊暖气,腻得人喘不过气。物理老师挥舞粉笔,刮擦刺耳,公式在雨幕轰鸣里扭曲变形,如同脑中乱麻。

我看着窗外雨水鞭挞的模糊树影,脑中空茫一片,昨日薛雨轩笨拙的“魔法少女”和赵育林聒噪笑声,沉在死水深底,只剩一丝浑浊的、几乎被忽略的感觉。

杨宏利和秦士尧也在课间一次又一次的关切着我的状态,但我始终都是消极糊弄过去。

薛雨轩也在课上不时从过道的另一边偷瞄着我,厚厚镜片后的眼中满是担忧与无奈。在有一刻她与我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的对视时,她突然慌张的将视线移回到桌上的书上,装模作样的在看书。

昨晚的事情果然令她羞耻吧。

大课间铃声被雨声吞没大半。广播通知暴雨,课间操取消。教室瞬间被释放的嘈杂填满,带着湿漉漉沉闷。我依旧面朝窗户,像尊被雨水浸泡的石像。

一个身影停在桌边,带来微凉雨气和一缕洗发水清香。

是顾兴涵。

她没立刻说话,只是站着。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审视,落在我僵硬的肩背上。过了几秒,她才开口,声音比平时轻,少了清冷,多了不易察觉的迟疑:

“张钊。”她顿了顿,“你……还好吗?”

我没回头,喉头滚动一下,挤出模糊的“嗯”。

沉默蔓延,只有窗外哗哗雨声。她似乎深吸一口气:“历史社社刊有几篇稿子需要讨论定稿。社长……周慕云学姐,”她提到社长名字时语气有丝微妙停顿,“说也想见见你。现在……有空去活动室吗?”

去?不去?或许是活动室旧书气味曾带来片刻安宁错觉,或许是那点沉渣又被搅动,我迟缓点头。

“好。”

顾兴涵似乎松了口气:“那走吧。”

历史社活动室。推开门,干燥温暖的旧书页气息瞬间驱散外面湿冷。暖黄灯光下,满墙书架沉默矗立。长桌旁,戴细框眼镜、气质沉静的女生抬头——社长周慕云。嘴角噙温和笑意,标准文静博学模样。

“兴涵,来了?”声音温温柔柔,目光落我身上,带着恰到好处友善,“这位就是张钊同学?你的文章很有想法。”她起身,动作从容。

顾兴涵在我身边坐下,动作有不易察觉的紧绷:“嗯,社长,他就是张钊。”

我拉开椅子坐下:“学姐好。”努力从泥沼里拔出一点,维持表面平静。

周慕云拿出稿子讨论排版。思路清晰,引经据典,语速平缓,确有社长风范。她自然照顾我的沉默:“张钊同学,这篇放‘古代思潮’合适吗?”“标题有没有建议?”

我应付:“还行。”“可以。”顾兴涵比平时更沉默,偶尔补充,目光却若有若无扫过我。

讨论到一篇宋代文人“高山流水”文章时,周慕云指着描述,突然对顾兴涵眨眼,嘴角笑意微妙:

“兴涵,你看这知己情谊,多纯粹动人。搁现在,怕不是能组个CP?”

声音依旧温柔,眼神却掠过狡黠兴奋的光,手指无意识敲桌面。

CP?

顾兴涵耳根瞬间飞红,飞快瞪周慕云一眼,带着嗔怪:“周姐!说正事!”她立刻低头看稿,微红耳廓暴露无遗。

讨论结束。周慕云整理好材料,目光落我脸上,温和中带着洞察:“辛苦你们了,特别是张钊同学。回去好好休息。”眼神似乎看穿我勉力维持的平静。

我点头起身。顾兴涵跟上。

走廊只剩脚步声和渐弱雨声。走到楼梯拐角,顾兴涵忽然停下。

“张钊。”她叫住我。

我回头。

她站在高几级台阶上。顶楼的穿堂风带着雨水的湿冷气息拂过,吹动她额前几缕碎发。光线从高窗透入,在她身后勾勒出单薄轮廓,脸颊却半隐在楼梯间的阴影里。她的手指无意识的、用力绞着校服下摆,布料被捏出深陷的褶皱,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闪烁,几次试图迎上我的视线又飞快移开,最终落在旁边冰冷的墙壁上。脸颊泛着薄红,像是被无形的火苗灼烫,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

空气里只有雨滴砸在远处窗沿的单调声响,和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很低,带着一种强行镇定却又掩不住颤抖的别扭:

“别……别这样。” 她顿了顿,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在艰难的吞咽着某种情绪,终于抬起眼,目光短暂的、带着一丝慌乱的撞上我的,“上次你写的那篇……关于晚明士大夫困境的稿子,里面不是说,‘纵使风刀霜剑严相逼,亦有心火未曾熄’吗?”

她的声音渐渐找回一点平日的清冷调子,但那份努力表达的关切却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坚持:

“你……你自己写的。别让那点火苗……灭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像是被自己话语里的灼热烫到,猛的低下头,不敢再看我。下一秒,她几乎是仓皇的转身,脚步声在空旷、冰冷、回荡着雨声的楼梯间里急促的响起,带着一丝狼狈,迅速消失在向下的拐角。

我怔在原地。那句我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写在稿纸角落的句子,此刻被她用这种带着别扭娇羞又执拗的语气复述出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的烫在我冰封的心湖上。

咔啦……

冰层深处传来一声细微的、却无比清晰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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