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门把手带着未干的雨水,沉重的推开。
天台上,肆虐的暴雨竟已奇迹般停歇。厚重的云层被无形巨力撕开一道豁口,万丈金光如同熔化的黄金,磅礴的倾泻而下,将湿漉漉的水泥地面映照得如同明镜,反射着刺眼而辉煌的光芒。空气冰冷刺骨,却又浸透了雨水洗刷后的、带着泥土与青草腥味的勃勃生机,每一次呼吸都像灌入肺腑的清泉。
在顾兴涵轻轻敲破我心霾中的冰层后,一种熟悉的感觉拉着我将我引向天台。
我仅仅一刻就明白了那是什么,那是我这几天沉沦的原因。
我几乎是奔跑着冲向天台。
我走到天台边缘,潮湿的风带着凉意卷过脸颊,撩起额前碎发。远处,城市一半仍沉在未散的阴霾里,另一半却已沐浴在无与伦比的金色光幕之下,界限分明得如同命运的分野。
就在那片最炽烈、最纯粹的光瀑中心,一个身影正缓缓凝聚成形。
浅蓝色的裙裾在微风中轻扬,如初绽的花瓣。长发如瀑,流淌着阳光的色泽。脸上,是那抹熟悉到令人心尖发颤、带着慵懒暖意的微笑。
穆兰羽。
她就那样站在光里,仿佛阳光本身孕育出的精灵,仿佛这场席卷天地的暴雨阴霾,都只是为了此刻,为了迎接她的归来。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在下一秒被汹涌的、几乎要将胸腔撕裂的酸涩和委屈撑得爆裂开来。
“你……你回来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难以置信的脆弱,仿佛在触碰一个一触即碎的梦。
穆兰羽微笑着,目光清澈而平静,像映着万丈金光的湖面,带着一种奇异的、尘埃落定的释然:“嗯。”
积压的所有恐惧、无边的孤独、蚀骨的自我厌弃,如同溃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的决堤,汹涌的冲刷着冰凉麻木的脸颊,留下灼热的痕迹。
“别走……”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近乎卑微的哀求,“求你……别走……哪怕……哪怕就几天也好……” 我甚至不敢上前一步,双脚如同钉在原地,生怕这只是一个光影的幻术,多靠近一分,便会烟消云散。
穆兰羽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她缓步走近,周身带着雨后阳光独有的暖意,驱散了天台边缘的寒意。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真实的、微凉的触感,轻柔的、珍重的拂去我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
“傻瓜,”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声叹息,却蕴含着抚平惊涛骇浪的力量,“我不是一直都在你身边吗?”
“可是……可是我明明感觉不到你了!我以为……我以为你……” 我急切的反驳,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心脏,喉咙发紧。
“看着我这样困住你,比什么都让我难过,张钊。”她打断我,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认真而坚定,目光如炬,直视着我眼底翻涌的深渊,“这场雨,这片阴霾……它们困不住阳光,也困不住你。我想要帮你,帮你走出来,走到光里去。”
她的目光投向天边那道越来越宽广、几乎铺满天际、势不可挡的金色光幕。
“我不是要离开你,”她转回目光,眼神温柔而充满力量,像蕴藏着星辰,“我只是希望,即使没有我带来的‘奇迹’,你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
她伸出手,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带着亲昵和宠溺,轻轻揉了揉我乱糟糟的头发。
“所以啊,在真正告别之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就像……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她嘴角弯起温暖而笃定的弧度:
“这个约定,还算数吗?”
阳光终于以无可阻挡之势彻底驱散了最后一丝阴云,将整个世界,连同我和她,都毫无保留的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温暖而辉煌的金色里。穆兰羽的身影沐浴其中,清晰,真实,触手可及,仿佛与阳光融为一体。
我看着她,泪水还在无声的、汹涌的流淌,但心底那片冻结的死水,却在剧烈的翻腾、轰鸣、融化、蒸腾。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和失而复得狂喜的暖流,如同地底奔涌的熔岩,冲破坚硬的冰层,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奔腾着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用力的,重重的点头,喉咙被巨大的情绪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生疼,泪水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我没有躲避,只是贪婪的注视着光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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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的暖意仿佛还残留在皮肤上。我跟着穆兰羽——或者说,她如影随形的伴着我——走下天台冰冷、带着水汽的楼梯。每一步都踩得虚浮,小心翼翼,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生怕过重的脚步会惊扰了这份失而复得的、脆弱的幻影。
回到喧闹的教室,她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自然而然的坐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单手支颐,侧着脸,带着那抹熟悉的、慵懒而洞察的笑意,望向讲台上唾沫横飞的化学老师。
她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狂喜之后,是更深、更粘稠的惶恐不安。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的琉璃盏,呼吸都变得轻微而谨慎,生怕一丝气流都会让它碎裂成粉。
我几乎不敢侧头看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贪婪的、一遍又一遍的确认她的存在。每一次眨眼都带着试探性的恐惧,心脏在闭眼的瞬间骤然缩紧,再睁开时,看到那个位置依旧被浅蓝色的身影占据,才敢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无意识的划拉着,留下混乱纠结、毫无意义的墨团,如同我此刻的心绪。
别走…求你…千万别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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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表是体育。窗外,雨势虽已渐歇,但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压着,操场上积着大片浑浊的水洼,湿漉漉的塑胶跑道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散发着沉闷的潮气。
户外活动显然泡汤了。
“钊哥!杨哥!”秦士尧特有的大嗓门在教室后门炸响,他抱着个花哨的篮球,脸上是没心没肺的兴奋,“走啊!去体育馆碰碰运气!万一体育老师今天心情好,大发慈悲让咱在室内馆耍两下呢?”
杨宏利跟在他后面,无奈的推了推眼镜:“小尧,地上全是水,室内馆的门锁估计都锈死了,去了也是白跑一趟……”
“废什么话!先去再说!万一呢!梦想总是要有的!”秦士尧不由分说,几步蹿到我桌前,“走啊钊哥!别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儿巴了!活动活动筋骨,出点汗,保管你啥烦心事儿都忘了!”
我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穆兰羽。她正饶有兴致的看着秦士尧咋咋呼呼的样子,嘴角噙着无奈又好笑的笑意,对我微微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鼓励。
“……嗯。”我应了一声,动作有些迟缓的站起身。身体依旧沉重得像灌满了铅,但心底那份沉甸甸的惶恐,因为身边那个安静存在的身影,似乎有了一点点微弱的、却实实在在的支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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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出教室门没几步,薛雨轩的身影就出现在走廊拐角。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硬壳笔记本,脚步匆匆,目光锐利的扫视着走廊。看到我,她眼神一定,明显加快了步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学术”气场。
“张钊!”她在我面前站定,语气干脆利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清晰感,只是语速比平时快了一拍,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她将笔记本递到我面前,“笔记。今天政治课的重点难点,我补充了完整的理解过程,逻辑链更清晰了。”
我接过笔记本,指尖碰到冰凉的硬壳封面,那触感带着熟悉的秩序感:“……谢谢。”
她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目光像高精度的扫描仪,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分析我的精神状态参数,评估“异常波动”指数。然后,她像是突然触发了某个极其重要的“安全协议”,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一丝强制执行的急促:
“那个……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上课!必须保证专注度!笔记……”她顿了顿,眼神突然变得锐利如刀锋,像两把冰冷的小锥子,直直刺向我,“必须!认真看!”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像是终于想起了那个必须被彻底封存的“系统漏洞”,脸颊毫无征兆的“腾”一下变得通红,如同瞬间被丢进了滚烫的熔炉,一直蔓延到小巧的耳根,红得几乎滴血。她猛的瞪大眼睛,用一种近乎“终极毁灭凝视”的目光死死钉住我,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强烈的警告、羞愤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绝对!绝对!不准说出去!一个字都不准!听到没有!否则……” 她似乎想找个更有威慑力的词,但羞愤占据了上风,最终只是狠狠的一跺脚,转身像被点燃了推进器,“嗖”的一下落荒而逃,马尾辫在脑后甩出一道凌厉的弧线,瞬间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和身旁的穆兰羽,同时愣住了。穆兰羽先是茫然的眨眨眼,随即像是瞬间解码了那“死亡凝视”背后的信息,嘴角开始抑制不住的向上弯起,弧度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极其促狭的、充满“我懂了”意味的戏谑笑容,还故意用肩膀轻轻撞了我一下,眼神里满是“哦~原来昨晚还有这么精彩的隐藏剧情”的调侃。
魔法少女……
我捏着手里冰凉的笔记本,看着薛雨轩消失的方向,脸上被她那火山爆发般的羞愤传染似的也莫名有点发烫。然而,心底那片沉重粘稠的死水里,却因为这突如其来、充满喜感与张力的“安全警告”和穆兰羽促狭的戏谑,意外的投下了一颗小小的、带着鲜活气泡的石子,荡开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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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育课果然没有上成,室内馆的门锁与平常一样紧紧锁着。体育委员赵育林失落的从办公楼来到操场,硬要拉着我们在满是水的操场上面打球,而我则是偷偷溜了回来。
体育被改成了自习课,纪律委员已经端坐在了讲台上,教室里面充满了失望与无奈。
回到座位,穆兰羽已经重新坐好,依旧带着那抹看穿一切、饶有深意的笑意。我翻开桌上历史社的社刊文件夹,准备整理一下上午讨论的稿件要点。一页页带着油墨香气的纸张滑过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忽然,指尖触到一片夹在稿件缝隙中的、薄薄的、带着独特韧性和干燥触感的东西。
我小心的将其抽了出来。
是一片保存得近乎完美的银杏叶。形状宛如精致的扇贝,边缘流畅优美,脉络清晰深刻,如同能工巧匠精心镌刻,呈现出一种深沉而温暖、仿佛沉淀了整个秋天阳光的金黄色。在靠近叶柄的地方,用细细的黑色中性笔,工整而内敛的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顾
是顾兴涵的字迹。清秀,内敛,笔锋却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道。诗句本身沉郁悲怆,带着千钧的重量,可不知为何,承载于这片灿烂的金黄之上,落款于那个简单的“顾”字之后,竟奇异的透出一种近乎执拗的、不肯熄灭的微光。仿佛在说,纵使深恩难报,死生契阔,那一点心火,仍在倔强的燃烧。
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心底那片冰冷的死水,被这片突如其来的、带着灼热温度的金黄,狠狠的烫了一下,发出“滋啦”一声无形的轻响。
我捏着这片叶子,沉默了很久。
穆兰羽不知何时也悄然凑了过来,安静的看着那片承载着沉甸甸心意的叶子,又看看我紧抿的唇线、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眼底翻涌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脸上那促狭的笑意慢慢敛去,变得柔和而宁静,如同月下的湖水。
“张钊,”她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动荡不安的心湖上,“我知道你现在还没缓过来,心里还是怕,还是乱得像一团找不到线头的麻。”
她顿了顿,目光温柔的扫过教室里伏案疾书、沉浸在各自世界的同学,扫过窗外虽然阴沉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透着一丝洗练清明的天空。
“但是你看,”她转回目光,清澈的眼底清晰的映着我惶惑的身影,带着一种能抚平褶皱的力量,“除了我这个‘幽灵’笨拙的想要给你打打气……”
她的声音更柔和了,带着一丝温暖的、理解的叹息:
“你的伙伴们,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的、别扭的、甚至有点笨拙得好笑的……一步一步,走向你啊。”
她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带着微凉的、却无比真实的触感,轻轻的、坚定的覆盖在我紧握着那片金黄银杏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手背上。
“他们希望你好好的。从来没有觉得你‘影响’了谁,更不会觉得你‘配不上’什么。” 她的手微微用力,掌心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坚定的暖意,透过皮肤,渗入血液,流向四肢百骸:
“所以,别怕。慢慢来。我们都在。”
我深深的低下头,看着手背上她覆着的、带着微凉却无比真实触感的手,又看着掌心那片金黄的、承载着“深恩负尽”却依旧灿烂的银杏叶。心底那片冰封了太久太久的死水,终于开始发出巨大而连绵不绝的、如同冰川断裂般的轰鸣。坚硬的冰块在无形的暖流中崩解、融化,冰冷刺骨的水流开始汹涌的涌动,带着冲刷一切的寒意,却也裹挟着……一种久违的、开始艰难流动的、浑浊却蕴藏着生机的暖流。
窗外,一缕微弱的、挣扎着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如同利剑般短暂而倔强的照亮了窗台上积着雨水的浅浅凹槽。浑浊的水面,反射出一点细碎却无比耀眼的、金子般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