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一天,老天爷似乎存心要给我凌默一个下马威。
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地砸落下来。
空气又湿又闷,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校门口人潮汹涌,新生们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带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或忐忑,在家长或学长学姐的簇拥下,汇成一股喧闹的洪流,涌向那扇象征着崭新起点的校门。行李箱的轮子碾过湿漉漉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咕噜声,混杂着兴奋的交谈、家长的叮嘱、还有迎新广播里那永远热情洋溢却听不清具体内容的背景音。
我背着个半旧的帆布书包,孤零零地站在攒动的人潮边缘,像一块格格不入的礁石。
身上的校服崭新得有些刺眼,布料硬挺,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陌生的拘束感。看着眼前这热闹到近乎拥挤的景象,一种熟悉的、沉甸甸的疏离感悄然包裹上来。
高中,新的开始?大概……也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当背景板吧。我默默调整了一下肩上书包的带子,深吸了一口带着雨水味道的空气,准备随着人流往里挪。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
“轰——咔!!!”
一道惨白刺目的电蛇,撕裂了低垂的铅灰色天幕,仿佛就在头顶炸开!那声音不是从远处传来,而是直接在我颅骨深处爆裂,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要烧穿灵魂的灼热感,从我的天灵盖猛地灌入,瞬间流窜到四肢百骸!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视野里只剩下那片吞噬一切的、纯粹的、毁灭性的白光。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僵硬得如同木偶,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在灼热与麻痹的混沌深渊里沉沉浮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冰冷粗糙的触感才迟钝地传递到神经末梢——是湿透的、带着泥土腥味的地面。脸颊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细密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呃……” 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丝呻吟,沉重的眼皮像是黏在了一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视线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旋转。刺眼的白光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坠落的雨丝。世界似乎被蒙上了一层奇异的滤镜。
等等……滤镜?
我猛地眨了眨眼,试图驱散眼前的模糊。不是错觉!视野真的变得不一样了!周围那些原本只是灰暗背景板的人影,此刻身上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不断变幻流动的光晕!像一层薄薄的、半透明的彩色雾气,将他们包裹其中。
离我最近的一个穿着迎新志愿者马甲的学姐,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扶起一个被行李箱绊倒的学妹。她身上正散发着一种柔和、温暖的鹅黄色光晕,像初春的阳光。而那个摔倒在地、一脸窘迫的学妹,周身则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带着点不安的粉红。更远处,一个板着脸、指挥着交通的保安大叔,身上的光晕是凝重的深蓝色,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旁边一个提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家长,身上则蒸腾着一种焦躁的、快要烧起来的橘红色……
色彩!情绪的色彩!它们如此鲜明,如此直观地附着在每一个人身上,无声地诉说着他们的内心世界。这突如其来的、诡异而清晰的“视觉”,像一道冰水浇在混沌的意识上,让我瞬间清醒了大半。我触电般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这……这是怎么回事?被雷劈出幻觉了?还是……脑子真的被劈坏了?
“同学?你还好吗?”
一个清冷悦耳,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穿透了周遭的嘈杂和雨声,清晰地落在我的耳畔。这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疏离感,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我内心的混乱。
我下意识地循声抬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鞋,稳稳地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距离我的脚尖只有一步之遥。视线顺着笔挺的深蓝色校服裤管向上移动,掠过一丝不苟系到最顶端的衬衫纽扣,最终定格在说话者的脸上。
大脑瞬间空白了一瞬。
是她。
苏晚。
青藤高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风云人物。
新生入学手册的封面人物,开学典礼上的学生代表,学生会主席,传说中家世、学业、样貌都无可挑剔的完美存在。
照片和真人带来的冲击力截然不同。此刻她就站在我面前,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张脸精致得如同精心雕琢的白玉,找不到一丝瑕疵。细长的柳叶眉下,是一双清澈却仿佛盛着万年寒潭之水的眼眸,鼻梁挺直,唇色是极淡的樱花粉。及肩的黑发柔顺地垂落,在雨丝中泛着微光。
她周身散发着一圈淡淡的、近乎透明的冰蓝色光晕,清冷、疏离,像一座移动的冰山,完美契合她“高岭之花”的名声。
然而,就在这层拒人千里的冰蓝光晕之下,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在她靠近我、俯身询问的那一刹那,那冰蓝色的光晕边缘,极其短暂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开一圈极其微弱、难以察觉的……淡粉色涟漪?这抹粉色转瞬即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但我的“新眼睛”却看得分明。
更让我心头一跳的是,她白皙的耳廓,在雨水的浸润下,那小巧的耳垂边缘,也悄然晕染开了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存在的红晕,如同白玉上不小心沾染的一点点胭脂。
苏晚似乎察觉到了我过于直白、甚至带着点惊愕的注视。她长长的睫毛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那层冰蓝色的光晕瞬间变得更加凝实、更加厚重,如同在她周身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墙。她飞快地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视线落在我沾满泥水的校服前襟上,语气依旧保持着那种公事公办的清冷平稳,语速却比刚才快了一线:
“别误会。我是学生会主席苏晚。帮助身体不适的同学是学生会的职责。”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纤长白皙的手。那只手干净得不可思议,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她的声音和动作,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内心因那抹粉色涟漪和耳尖红晕而生出的、极其微弱的、不切实际的幻想。职责。对,只是职责而已。我林默何德何能,能让这位全校瞩目的女神产生别的想法?被雷劈果然还是劈出毛病了。
我定了定神,努力忽略掉眼前晃动的各种情绪色彩带来的眩晕感,伸出自己沾满泥水、还有些发麻的手,准备搭上她那只干净得过分的手。指尖冰凉的温度透过泥水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刹那——
“喂!谁让你欺负我家林默的!!!”
一声清亮、元气满满,带着十足爆发力的女高音,如同平地惊雷,猛地炸响在雨幕之中!这声音穿透力极强,瞬间盖过了周围所有的嘈杂,带着一种护犊子般的凶狠气势。
我和苏晚的动作同时僵住。
紧接着,一个高挑矫健的身影,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猛地从校门口方向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她速度极快,完全无视了密集的雨点和脚下湿滑的地面,几个箭步就冲到了我们面前,溅起一片水花。
来人是夏晴。体育特长生,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前锋,青藤高中另一个传说级的存在。她穿着红色的运动短袖和黑色运动短裤,湿透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流畅线条。一头利落的栗色短发被雨水打湿,有几缕不服帖地贴在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小麦色的皮肤在雨水中闪着健康的光泽,一双大眼睛此刻瞪得溜圆,像两颗燃烧的黑曜石,死死地“钉”在苏晚那只伸向我的手,以及我狼狈倒地的姿势上。
夏晴身上蒸腾着一层极其明亮、极其炽热、如同火焰般跳跃的橙红色光晕!那颜色如此纯粹而强烈,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狮子,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目标明确地锁定了苏晚。
“苏晚!你对他做了什么?!” 夏晴的质问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一样轰向苏晚,同时一个箭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挤开了苏晚那只还悬在半空的手,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她直接蹲下身,挡在了我和苏晚之间,那双燃烧着火焰的大眼睛转向我,瞬间切换了模式,里面的凶悍被一种毫不掩饰的关切取代,声音也软了下来,带着点焦急的喘息:“林默!你怎么样?摔哪儿了?疼不疼?别怕,有我在!”
她一边急切地询问着,一边伸出结实有力的手臂,试图把我从冰冷湿滑的地上拉起来。她身上那种炽热的橙红光晕,带着一种阳光暴晒后的暖意,近距离地笼罩过来,驱散了不少雨水带来的寒意。这种毫无保留的、近乎灼热的关心,让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甚至有点晕眩。夏晴?她认识我?还……我家林默?这都什么跟什么?
“夏晴同学,” 苏晚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冷冽,如同冰珠落地。她收回了被夏晴挤开的手,动作优雅而克制,但周身那层冰蓝色的光晕却骤然收缩、凝固,边缘甚至隐隐透出几分锐利的寒光,像结了一层薄冰。她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夏晴,语气带着一种公式化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请注意你的措辞和判断。这位同学是在我面前突发不适摔倒的。作为学生会主席,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提供必要的帮助。不存在任何‘欺负’行为。”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我,那冰蓝色的光晕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坚硬:“这位同学,如果你需要医疗帮助,我可以立刻联系校医务室。” 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刚才更快了。
“职责?哈!” 夏晴毫不示弱地站起身,双手叉腰,挺直了背脊,像一杆标枪般与苏晚对峙。她身上那橙红色的火焰光晕燃烧得更加旺盛,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我看你是看林默好欺负!他平时多老实一个人,怎么偏偏在你面前就‘突发不适’了?还摔成这样?骗鬼呢!”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拔高了,周围不少学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苏晚的脸色更冷了,那层冰蓝光晕的边缘,开始有细碎的、类似冰晶碎裂的寒光闪烁。她抿紧了淡色的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冷冷地吐出几个字:“不可理喻。”
我夹在两个气场截然相反、此刻却同样剑拔弩张的女生中间,像个误入风暴中心的傻子。雨水顺着我的头发、脸颊不断往下淌,校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黏。夏晴身上那炽热的橙红和苏晚那冰冷的幽蓝,两种极端对立的情绪色彩在我眼前激烈地碰撞、冲突,搅得我本就混乱不堪的大脑嗡嗡作响。被雷劈的后遗症,加上这诡异的新“视觉”,再加上眼前这完全超出理解范围的修罗场……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想安静地入学啊!老天爷你劈我一下还不够吗?
“够了!”
一个低沉、冷静,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和磁性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了这场无形的对峙。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夏晴那燃烧的怒火和苏晚那凝固的寒意,清晰地传入我们三人的耳中。它并非来自我们身边任何一个看热闹的学生,而是来自人群之外,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我们三人几乎是同时循声望去。
校门侧后方,那棵高大茂密的梧桐树下,不知何时静静地立着一个人影。
雨水顺着宽大的梧桐叶片滑落,在她头顶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帘。她撑着一把旧式的、颜色异常浓烈的朱红色油纸伞。伞面很大,遮住了她大半身形,只露出伞下握着伞柄的、一只过分苍白的手,以及一小截深蓝色的校服裙摆。
伞面微微向上抬起了一些。
伞下的世界仿佛被隔绝开来。雨水在朱红色的伞面上跳跃、汇聚、滑落,形成一道流动的幕布。伞下的人,面容在雨幕和伞沿的阴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张小巧的、线条优美的脸,肤色是那种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冷白。一双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幽深,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正静静地、毫无波澜地注视着我们这边,更准确地说,是注视着我——林默。
她身上没有任何情绪的光晕。一片虚无。或者说,是一种极其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色?那黑色如此纯粹,如此安静,与她周围喧嚣的雨声、纷乱的人影、以及夏晴和苏晚身上那激烈的情绪色彩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反差。她像从另一个世界投来的影子,突兀地嵌入了这个混乱的场景。
她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幕,带着一种古老预言般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耳膜上:
“雷电……是世界的钥匙。” 她的目光牢牢锁住我,那双深井般的眼眸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流光一闪而逝,“你,被选中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下来。雨声、人声、夏晴的怒意、苏晚的冷冽……一切背景噪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把朱红色的伞,伞下苍白的人影,以及那句如同咒语般的话语在耳边反复回荡。
雷电是钥匙……被选中了……
被什么选中?选中做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窒息。被雷劈,看见情绪颜色,卷入两个校花的莫名争执,现在又冒出一个撑着红伞、说着诡异话语的神秘转校生……这开学第一天,还能再离谱一点吗?
我僵硬地转动着被雨水冲刷得有些麻木的脖子,目光艰难地从那把令人心悸的红伞上移开,扫过柳眉倒竖、周身火焰燃烧的夏晴,再掠过面罩寒霜、冰蓝气场凝固的苏晚,最后落回自己沾满泥水、还在微微发抖的手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我的眼睛,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浆混合物,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干涩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和疲惫,打破了这诡异的死寂:
“那个……各位……能……能先借我把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