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两人之间，比黑暗山脉的雾气更浓稠。林伟（莉薇娅）裹着那件沾血的棉布内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阿米身后。藤鞋踩在湿滑的腐殖层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噗嗤声。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体的疲惫和灵魂深处那道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伤口。
胃里依旧残留着胆汁的苦涩，喉咙火烧火燎。手臂上涂抹劣质伤药的地方传来阵阵火辣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屈辱和那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带来的冲击。诱敌，尖叫，捅刺，呕吐…每一个画面都在脑海中反复闪回，每一次闪回都带来一阵生理性的反胃和灵魂的战栗。
他利用了自己最厌恶的“女性身份”，像个妓女一样展示脆弱，像个疯子一样发出尖叫，最后像个屠夫一样握着染血的刀…这一切，只为了活下去。代价是，他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那个名为“林伟”的、属于男性的、骄傲的、或许还残留着一点洁癖的灵魂，在溪边那滩呕吐物里彻底死去了。
阿米高大的背影在前方沉默地开路，如同一块移动的礁石。他偶尔会停下来，警惕地观察四周，或者蹲下身检查地面被踩踏过的苔藓和折断的树枝，确保没有新的追兵痕迹。他的动作依旧精准迅捷，但林伟能感觉到，那份沉默里多了一些东西——不再是单纯的审视或冷漠，而是一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一种对未知事物的本能戒备，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刚才溪边发生的一切，显然彻底颠覆了阿米对这个“莉薇娅公主”的认知。那份狠辣与脆弱的极致矛盾，那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咆哮，还有那事后崩溃般的呕吐…这一切都超出了猎户的经验范畴。他或许不再追问“你是谁”，但他显然已将林伟划入了“极度危险且不可理解”的范畴。
山路愈发难行。参天的古木渐渐被一种扭曲虬结、树皮呈现不健康暗紫色的怪异树木取代。地面覆盖的苔藓颜色更深，湿滑粘腻，散发着淡淡的、类似硫磺的刺鼻气味。空气仿佛凝滞了，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光线被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层层过滤，只剩下一种阴沉的、令人不安的暗绿色。
“魔瘴…” 阿米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和警惕，“吸多了会头晕，伤口腐烂得快。跟紧点，别碰那些紫皮树流出的汁液，有毒。”
林伟默默点头。他确实感觉到一种轻微的头晕和恶心，不知是魔瘴的影响，还是身体和精神双重透支的结果。他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沾血的棉布，仿佛它能提供一丝可怜的安全感。
地势开始明显向下倾斜。前方的雾气中，隐约出现了一些人工的痕迹——倒塌腐朽的木栅栏残骸，几块垒砌得歪歪扭扭、爬满暗绿色苔藓和藤蔓的石块地基，还有半截深深插入泥土、早已锈蚀断裂的长矛矛杆。
一座废弃的、不知属于人类还是魔族的哨站遗迹，如同巨兽的骸骨，沉默地匍匐在魔域边界浓重的雾气中。
阿米在一处相对完整、由巨大风化岩石构成的哨站残垣前停下了脚步。他卸下身上的皮袋和长弓，重重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林伟。
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昏暗的魔瘴雾气中，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他不再回避，目光直直地落在林伟苍白、沾着泥污、眼神空洞的脸上，声音低沉得如同岩石摩擦：
“前面就是魔域边界。我的任务，到此为止。”
林伟的心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句话真的从阿米口中说出来时，一股巨大的恐慌还是瞬间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声音因急切而嘶哑：“什么？我们说好的！报酬…”
“报酬？” 阿米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眼神冰冷，“进了那片被诅咒的土地，你这公主的身份和承诺，还能值几个铜子儿？”
他的目光扫过林伟裹着染血棉布的身体，扫过他手臂上狰狞的划痕和干涸的血迹，最后落在他那双空洞却深处藏着狠厉的眼睛上，语气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我厌恶魔族。”
他加重了每一个字，仿佛要将这份厌恶刻进骨头里。
“他们的土地，他们的气息，他们的血…都让我恶心！再往前一步，我不会踏足。这是我的底线。”
理念的冲突，如同冰冷的铁壁，轰然矗立在两人之间。
林伟看着阿米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根深蒂固的憎恶，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试图抓住最后的稻草：“你收了定金！猎人的信誉呢？” 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微微发颤。
阿米沉默地看着他，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他此刻的狼狈，直视那个在溪边尖叫、扑上去捅刺、事后崩溃呕吐的复杂灵魂。沉默了几秒，他那低沉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
“你和那些王都塔尖上、泡在香水里的贵族…不一样。”
林伟愣住了。
阿米的目光扫过林伟手臂上那些明显是自己划出的、深可见肉的血痕，扫过他裹着血布却依旧挺直的脊梁（尽管在微微颤抖），最终定格在他那双此刻因愕然而微微睁大的眼睛上，里面没有了伪装的柔弱，只有一片被痛苦和挣扎冲刷后的、冰冷的死寂和…尚未熄灭的求生之火。
“够狠。”
阿米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林伟心上。
“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也够…”
他似乎斟酌了一下用词，
“…矛盾。像团裹着冰的野火。”
他顿了顿，浓密的胡须下，喉结似乎滚动了一下。
“但魔域…是另一回事。那里没有信誉，只有弱肉强食和更深的疯狂。我的原则，只到边界为止。”
这句话，像是一句冰冷的宣判，也像是一句…带着某种古怪承认的诀别。阿米没有再用“公主”这个称呼，也没有再提“魔女”。他看到了林伟的“狠”，也看到了那份让他无法理解的“矛盾”，这显然比一个简单的身份标签更让他印象深刻。
林伟站在原地，看着阿米那冷硬如岩石、却第一次流露出如此复杂情绪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句“你和那些贵族不一样”，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短暂地烫了一下他冰冷麻木的心脏。原来在这个沉默寡言的猎户眼里，自己…至少不是那个只值得被怜悯或利用的“花瓶公主”？
但这微弱的暖意，瞬间被前方魔域那浓重、不祥的雾气吞噬得干干净净。阿米的选择，无可更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