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还在下。
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是世界运行程序里一个无关紧要却又无法跳过的冗余循环。
我靠在窗边，指尖残留着回复短信时屏幕的冰凉触感。
“地址？”
“旧校舍后街，青藤公寓307。”
简洁，直接，带着雪同学一贯的、仿佛理所当然你会答应的风格。
也好。
总比对着这千篇一律的雨幕发呆强。
虽然，“发呆”可能才是更适合我这台老旧观测器的默认状态。
抓起那把磨损严重的黑色折叠伞，我把自己塞进湿冷的空气里。
雨丝细密，敲打着伞面，也敲打着楼下那片被反复冲刷的草地。深褐色的痕迹，在雨水浸润下，显得…更清晰了一些？
呵。
“人”这种存在，留下的印记，最终也不过是大地表皮上几抹难以洗净的污渍罢了。
哲学家们喜欢把死亡说得天花乱坠。
三次死亡论？生物学，社会学，记忆层面？
归根结底，不过是从“存在”的名单上被彻底划掉名字。
像删除一行冗余代码。
雪同学的名字，在我那份“死亡碎片”的名单里，已经被打上了鲜红的删除线。
一个月前，灰暗天台，胸口刀光，下坠的剪影。
清晰得如同刻在视网膜内侧的烙印。
而现在，这个名字的主人，正活生生地站在一扇标着“307”的门板后面，等着我去帮她…搬家？
逻辑上，这简直比“空间碎片”本身更像一个BUG。
我抬手，敲门。
“来啦！”
门内传来元气十足，甚至带着点…兵荒马乱味道的回应。
门开了。
首先冲击视觉的，是那张被誉为“校园偶像”级别的脸。即使在略显昏暗的楼道光线里，雪的笑容也像自带高光滤镜，晃得人眼晕。
“呀！观同学！你真的来啦！太好……”
她的声音卡在了一半。
因为我的视线，已经越过了她笑容灿烂的脸，精准地投向了她的身后。
然后。
我的大脑，我那台常年接收着混乱“空间碎片”信号的老旧处理器，罕见地宕机了零点五秒。
门内。
是战场。
不，说战场都过于文明了。
这分明是经历了一场高烈度空间塌缩后，物质与信息被彻底无序重组后的混沌奇点！
衣物如同藤蔓植物般从半开的衣柜门里汹涌而出，蔓延到地上，与散落的书籍、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杂物、敞开的纸箱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座座风格狂野的抽象派小山丘。几只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袜子，顽强地挂在椅背上，像投降的小白旗。一个马克杯歪倒在桌角，里面疑似干涸的咖啡渍如同凝固的黑色泪痕。
阳光偶像？
呵。
眼前这景象，更像某个行为艺术家在表达对“秩序”概念的终极嘲讽。
“呃……” 雪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凝固，染上了一层肉眼可见的、名为“大型社死现场”的绯红。她飞快地侧身，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门内的“艺术创作”，但显然徒劳无功。
“那个…欢、欢迎！”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理直气壮，尽管眼神已经开始慌乱地在地板上扫射，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把自己埋进去的地缝。“请…请暂时无视这片小小的…呃…生活气息浓厚的创作现场！这只是暂时的！搬家前的战略性混乱！”
战略性混乱？
我看着她强装镇定的侧脸，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给这个“战略”的破坏力评个SSS级。
“嗯。” 我发出一个单音节，算是回应了她的“欢迎词”，目光依旧冷静地扫描着这片“创作现场”的地形和潜在危险源。一个堆叠过高的纸箱摇摇欲坠，目标直指下方一个看起来装着易碎品的敞口纸盒。
空间碎片适时闪现：箱子倾倒，玻璃碎裂，雪惊呼着跳开，脚踝可能被溅起的碎片划伤。
噪音。
但，可控的噪音。
我面无表情地向前一步，在雪还在试图用身体阻挡视线时，精准地绕过她，伸手，轻轻扶住了那个即将进行自由落体运动的纸箱。
箱子晃了晃，稳住了。
雪：“……哇！好险！观同学你反应也太快了吧？简直像预知一样！” 她拍着胸口，松了口气，刚才的尴尬似乎被这小小的“英雄救美”（救箱？）冲淡了不少，大眼睛里重新亮起好奇的光，“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怪人直觉’？”
怪人直觉？
我松开扶着箱子的手，内心毫无波澜。
只是提前看到了几帧“世界录影带”里即将播放的片段而已。
就像知道邻居家的猫下一秒会被石头砸中。
知道操场五分钟后会下暴雨。
知道岔路口的孩子会被自行车撞倒。
知道…雪同学会从天台坠落。
对于已经“看”过的片段，很难再产生“惊讶”这种奢侈的情绪。
“运气。” 我言简意赅，目光投向另一个看起来岌岌可危的“杂物塔”。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我个人的“空间碎片”应用实践课。
弯腰，避开地上突然伸出的、意图绊倒雪的书脊。
伸手，在摞起来的收纳盒彻底失去平衡前，抽走了最下面那个被压得变形的。
提前一步，把挡在狭窄过道中间的行李箱推到墙边，为雪腾出安全通道。
甚至在她拿起一个看起来就很重的纸箱时，平静地提醒：“重心偏左，右下角有裂痕。”
雪依言调整姿势，箱子果然稳稳当当。
“哇哦！” 雪抱紧箱子，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充满了发现新大陆的惊奇，“观同学，你真的是人类吗？该不会是什么精密家政机器人伪装的吧？自带环境扫描和危险预判功能的那种？”
机器人？
我看着她因为搬运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眼神却依旧像盛夏正午的阳光，毫无阴霾。
比起我这台接收着混乱信号的破旧电视，她更像某种…能量过于充沛、以至于输出功率有点不稳定的恒星。
耀眼，但也带着灼伤靠近者的风险。
麻烦。
“只是观察。” 我收回目光，继续处理下一个“噪音源”——一摞摇摇欲坠的时尚杂志。
“观察力MAX啊！” 雪放下箱子，叉着腰，环顾了一下在我们（主要是我）的努力下，终于从“空间塌缩”边缘拉回来一点点秩序的房间，长舒一口气，“感觉进度快了好多！果然拉壮丁…咳，请帮手是正确的决定！”
她像只轻盈的小鹿，跳过地上的“战区”，跑到小小的厨房区域，打开冰箱。
“休息一下！功臣辛苦了！”
她转过身，手里拿着两罐冰镇饮料。橙黄色的铝罐，在冰箱冷气的白雾中，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橘子味汽水。
“给！” 她笑着递过来一罐，冰凉的金属罐身瞬间驱散了搬运带来的微热。“锵锵！契约的汽水！喝了它，就得帮我把剩下的也搞定哦！” 她的笑容带着点狡黠，像只成功设下陷阱的小狐狸。
契约？
我接过汽水。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
易拉罐的拉环发出“噗嗤”一声轻响，带着气泡的甜香气息迫不及待地涌出。
我喝了一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橘子香精特有的、略显廉价的甜腻，和无数细碎气泡炸裂的微刺感。
感官反馈：冰凉，甜，微刺。
情绪反馈：无。
“嗯。” 我应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份“契约”。
雪也拉开自己的那罐，咕咚喝了一大口，满足地眯起眼，长长地“哈——”了一声，像只晒太阳的猫。
“活过来了！” 她挨着我，毫不在意形象地直接坐在刚清理出来的一小块地板上，后背靠着那个被我扶稳的纸箱。
小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她满足的叹息声，汽水气泡细微的滋滋声，还有窗外依旧未停的、淅淅沥沥的雨声。
雨声。
橘子汽水的甜味。
还有身边这个散发着“噪音”的生命体。
很奇怪。
这份契约的“报酬”，似乎比想象中…安静一点。
至少，比窗外的雨声安静。
我垂下眼，又喝了一口冰凉的汽水。
气泡在舌尖炸开。
任务，继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