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的余音还在教室里嗡嗡作响,像只撞晕了的蜜蜂。
数学老师夹着教案离开,留下满黑板鬼画符般的公式和一屋子刚从“已知”事故现场回过神来的学生。
小林瘫在座位上,仿佛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浩劫。
那本泡了水、封面皱得像老太婆脸的《周刊少年Jump》可怜巴巴地躺在他桌上,散发着墨水和自来水混合的悲凉气息。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机械地擦拭着,眼神空洞,嘴里无意识地喃喃:“我的限定封面…全特典版…完了…全完了…”
嗯。
又一个被“空间碎片”预演过、然后精准命中的、无关紧要的日常悲剧。
如同邻居家的猫会被石头砸中。
操场五分钟后会下雨。
逻辑清晰,因果明确。
毫无波澜。
前排传来雪压低的笑声,肩膀一耸一耸。
她侧过头,越过好几排座位,精准地捕捉到我的视线,然后飞快地眨了眨右眼,用口型无声地传递信息:
“超——能——力——?”
嘴角弯起的弧度,带着点促狭,又有点亮晶晶的好奇。
超能力?
不过是接收到了几帧来自世界这台老旧录影带的“未来片段”。
就像知道按下播放键后,下一帧画面会是什么。
知道,不代表能改变。
也不代表…想改变。
麻烦。
我移开视线,把数学书塞进抽屉。那崭新的书页,记录着人类的逻辑和秩序,和我脑中那些混乱的“空间碎片”格格不入。
“观同学!”
元气十足的声音瞬间拉近距离。雪像一阵带着橘子汽水味的风,刮到了我的课桌旁,无视了周围再次聚焦过来的、混合着八卦和探究的目光。
“接下来没课了!” 她双手撑在我的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得像通了电的LED灯,“陪我去个地方吧?社团活动见习!”
社团活动?
见习?
我的CPU瞬间检索到几个关键词:人群聚集、无效社交、时间浪费、潜在噪音源指数级增长。
结论:高危指令。
“不去。” 拒绝干脆利落,如同删除垃圾文件。
“诶——?别这么冷淡嘛!” 雪拖长了尾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但眼神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坚定,“是园艺部哦!很安静的!而且就在一楼,很近!就当…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
她指了指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惨淡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湿漉漉的校园镀上一层虚假的暖金色。
“你看,天气都变好了!最适合和花花草草培养感情了!”
培养感情?
我和植物的唯一“感情”,大概就是它们安静地活着,我安静地看着,互不干扰。
但眼前这颗人形小太阳,显然不打算给我“安静”这个选项。
麻烦×5。
最终,我还是被那过于耀眼的“噪音”和“散步呼吸新鲜空气”这种毫无说服力但被她念得理直气壮的理由拖出了教室。
理由?
或许只是懒得在“去”和“被持续噪音骚扰直到去”之间进行无效能耗的拉锯战。
效率优先。
园艺部的活动室在一楼最东侧,靠近那片被反复观测的草地。
推开门。
一股混杂着泥土、植物汁液和淡淡腐殖质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光线充足,大大小小的盆栽挤满了窗台、架子,甚至地面,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和雪同学的公寓相比,这里简直是秩序与生命的圣殿。
“部长!我回来啦!还带了见习生!” 雪一进门就元气满满地宣告。
一个扎着麻花辫、戴着厚厚园艺手套的女生从一盆巨大的龟背竹后面探出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欢迎回来,雪同学。”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友善地点点头,“这位同学是…?”
“观同学!我的…嗯,生活顾问兼强力外援!” 雪抢答,语气自豪,仿佛介绍什么秘密武器。
生活顾问?强力外援?
我面无表情地扫视着这片绿色的领域,评估着潜在的危险系数。尖锐的刺,沉重的花盆,湿滑的地面…风险点不少。
“你好,观同学,我是园艺部部长,田中。” 田中部长脱下一只手套,伸出手。她的手并不细腻,带着泥土的痕迹和劳作留下的微茧。
“观。” 我简单回应,没有伸手。肢体接触,非必要协议。
田中部长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自然地收回去扶了扶眼镜,笑容依旧温和,转向雪:“雪同学,你的‘孩子们’今天状态还不错哦,虽然…” 她的目光投向窗台一角,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停顿,“…依旧保持着独特的艺术风格。”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窗台角落,几盆植物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
一盆绿萝蔫头耷脑,叶片边缘泛着可疑的黄。
一盆多肉徒长得像豆芽菜,颜色灰扑扑。
还有一盆…仙人掌?看起来倒是精神,就是形状有点歪歪扭扭,像喝醉了酒。
和周围那些生机勃勃、形态优美的“邻居”相比,这几盆简直像难民窟里逃出来的。
“啊!小刺!小绿!小肉!” 雪欢快地扑过去,仿佛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完全无视了它们那副“活着好累”的尊容。“今天也很精神嘛!看,我带了新朋友来看你们哦!”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盆形状最狂野的仙人掌——“小刺”。
动作带着一种…无畏的笨拙。
空间碎片瞬间闪现:
手指偏离轨迹,用力过猛,花盆边缘受力不均,脆弱的陶盆裂开,仙人掌带着泥土滚落,尖锐的刺在混乱中划破雪白皙的手腕。
惊呼,鲜血,混乱。
噪音。
等级:低。
破坏力:可控。
我的目光精准锁定目标——窗台另一端,一个闲置的、更厚实沉重的白色塑料花盆。
“雪同学,” 田中部长带着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开口,“‘小刺’今天看起来…呃…攻击性有点强?你要不要先看看我新扦插的绿萝?那个比较温和…”
“没事没事!小刺只是长得有个性!” 雪完全不以为意,反而被激起了奇怪的斗志,“它需要的是爱和沟通!看我的!” 她摩拳擦掌,眼神锁定“小刺”,一副要把它“拔”出来好好谈谈心的架势。
就在她手指即将再次碰到那危险陶盆边缘的瞬间。
我动了。
不是去阻止她。
而是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活动一下筋骨,向前一步,顺手拿起了窗台另一端那个沉甸甸的白色塑料盆。
“用这个。” 我把盆递到她手边,语气平淡无波,如同陈述“今天下雨了”这样的事实。“那个旧盆,” 我扫了一眼那个歪歪扭扭的陶盆,“结构不稳定。”
雪的动作顿住,看看我递过来的厚实白盆,又看看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小刺”和它的破陶盆。
“诶?这个吗?” 她眨眨眼,随即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观同学好贴心!谢啦!”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塑料盆,信心爆棚:“小刺!我们搬家啦!新房子更宽敞哦!”
接下来的“搬家”过程,堪称一场惊心动魄的微型灾难片。
雪的“绿手指”,与其说是培育植物,不如说是对植物进行极限生存压力测试。
“哎呀!别扎我!”
“等等等等!土!土撒了!”
“小刺你乖一点!不要乱动!”
“观同学!救命!它要倒了!”
她手忙脚乱,试图用园艺铲撬动仙人掌,力道忽大忽小,仙人掌在她手里像个倔强的刺猬球,左摇右晃,每一次晃动都让旁边的田中部长和几个部员倒吸一口冷气。泥土簌簌落下,细小的尖刺四处飞溅(大部分被我的站位和那个厚实的塑料盆挡住)。
我像个沉默的NPC,站在一步开外的安全距离,精准地在她即将把仙人掌怼到自己脸上时,伸手扶了一下盆底;在她脚下打滑差点扑进旁边的月季丛时,不动声色地用脚尖顶住了她后移的脚跟。
最终,在雪的一声充满成就感的“嘿咻!”中,那颗桀骜不驯的仙人掌被连根(带土)塞进了厚实的白塑料盆里,歪歪扭扭地立在窗台上,虽然满身是土,几根刺还倔强地扎在雪的手套上,但好歹…算是完成了迁徙。
“成——功——!” 雪举起沾满泥土的园艺铲,像举着胜利的旗帜,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额角还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以及一两粒可疑的泥土)。“看!新家不错吧,小刺!”
田中部长和其他部员看着那盆在厚实白盆里依旧显得桀骜不驯的仙人掌,以及雪手套上闪闪发光的几根刺,集体陷入了沉默。
几秒钟后。
田中部长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心好累”和“算了你开心就好”的微笑,轻轻鼓起掌:“…嗯,成、成功了。雪同学的…热情,果然…无人能及。” 语气充满了园艺工作者对“生命奇迹”的敬畏(?)。
我站在那片沉默的绿意中,目光无意识地越过雪兴奋的侧脸,投向窗外。
园艺部的窗户很大,视野开阔。
窗外,被雨水洗刷过的草地泛着湿润的绿光。
更远处,越过那片草地…
是旧校舍沉默的轮廓。
以及,那个灰暗天台的边缘。
在惨淡的阳光下,像一个冰冷的句号。
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电路接触不良产生的微弱杂音,在意识深处滋啦划过。
我收回目光。
窗台上,那颗名为“小刺”的仙人掌,在崭新的白盆里,依旧倔强地歪着身子,迎着光。
而它的“缔造者”,正毫无所觉地对着它傻笑。
阳光穿过玻璃,落在她汗湿的鬓角和沾着泥点的脸颊上。
耀眼得,有点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