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解脱呢?」冷汗浸湿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床板,我从噩梦中惊醒,望着窗外那轮冰冷刺眼的满月,无声地诘问自己。
圆月……
对了,今天是月圆日。本该是家人团聚、共享温情的日子。而我呢?一个亲手屠戮了至亲的刽子手,正像阴沟里的老鼠,在陌生的城池里苟延残喘。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往昔的月圆夜,婆婆温暖的怀抱,她低沉慈爱的嗓音讲述着关于月亮的古老传说,我在那令人安心的气息中沉沉睡去……那些光景,如今碎成了扎进心口的玻璃渣。每一次回想,眼前浮现的只有冰晶里凝固的惊恐、血泊中散落的残肢……和伯蕾塔最后那个被寒冰封存的笑。
「呵……罢了。」我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苦涩,「罪人如我,还奢望什么团圆?月圆日……早与我无关了。」
自嘲像一层薄冰,暂时覆盖了心湖下翻腾的熔岩。
睡意被彻底驱散。身体里充斥着一种无处宣泄的焦躁。「反正也睡不着了……不如出去走走?」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披上那件在城外捡来,用来遮掩那对恼人的耳朵和尾巴的宽大斗篷后,我悄然离开了旅馆。
西城没有宵禁,这倒出乎意料。一个城墙高耸、守卫森严的堡垒,夜晚竟如此“自由”?统治者是过于自信,还是另有所图?
深夜的街道并未沉寂。白日不见的摊贩支起了灯火,叫卖着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号称是「巨龙利齿」的狰狞骨头、「黄金苹果」的拙劣镀金仿品,甚至还有标榜能洗涤灵魂的「圣人血酿」……尽是些骗人眼球的把戏。看了一圈,只觉得索然无味——论“神奇”,恐怕还不如我这身招灾惹祸的诅咒实在。
漫无目的地走着,视线被一处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的建筑吸引——酒吧。刚想凑近看看,一个身形魁梧的看门人便横在了面前。
「抱歉,小妹妹,」他声音粗哑,带着不容置疑,「酒吧只招待成年人。快回家吧。」
小妹妹?!斗篷下的耳朵气得微微抖动。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窜起的火苗:「……实不相瞒,我已成年。只是……长得慢了些。」声音尽量维持着平静。
「啊?」他狐疑地又打量了我一番,似乎想穿透斗篷的阴影,「……行吧,是我眼拙了,请进。」他侧身让开,语气倒是带上了几分歉意。
…他到底怎么分辨的?虽然我没说谎……大概?但连我自己都记不清确切的年龄了。算了,能进去就好。
酒吧内部的喧嚣混杂着酒气扑面而来。烟雾缭绕中,形形色色的人影晃动:高谈阔论的贵族老爷,借酒消愁的疲惫工人,角落里独自啜饮的吟游诗人……还有一位,格外引人注目。
她独自坐在最深处的小桌旁。一身繁复得近乎怪异的深紫色祭司长袍,上面绣满了难以辨识的星辰与符文。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和一抹似笑非笑的唇角。仿佛感应到我的注视,她微微抬起了头。
鬼使神差地,我径直走了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未等我开口,兜帽下传来一个清泠悦耳,却又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像羽毛拂过心尖,又像冰针刺入骨髓:
「迷途的少女啊……你徘徊于此,是在追寻被血色掩埋的真相,」她顿了顿,兜帽下的目光似乎能洞穿灵魂,「……还是渴求着……解脱?毕竟,你可是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罪孽呢……」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倏然褪去,留下刺骨的冰寒。我猛地拍案而起,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尖利:「你——知道什么?!」
周围的喧嚣瞬间安静了几分,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纷纷投来。
女祭司却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发出一声极轻的笑。她不慌不忙地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球,稳稳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一点:「别急,暴躁的小狐狸。你要的答案……不就在这里么?」
她的镇定像一盆冷水,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强压下翻腾的心绪,依言看向水晶球。
刹那间,熟悉的冰寒感攫住了我!
水晶球内,光影流转,赫然重现了今夜梦魇中的景象——黑衣人冷酷的屠刀!婆婆张开双臂的悲壮守护!还有……那个悬浮半空、眼神空洞、操纵着致命冰棱的“我”!画面清晰得令人窒息,每一个细节都如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视网膜上!
「这些……是什么?!告诉我!」我几乎要扑上去抓住她,声音嘶哑而破碎。巨大的恐惧与混乱攫住了我。
周围的目光更加集中了。
女祭司优雅地抬手,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嘘——这里太吵了,不是说话的地方。」她站起身,斗篷划过一个神秘的弧度,「跟我来,我们……需要一点安静的空间。」
她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魔力,或者是我已被那水晶球中的景象完全攫住了心神,竟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她的“占卜屋”藏匿在一条僻静小巷的尽头。推开门,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奇异香料和微弱电流的味道扑面而来。室内光线幽暗,只有几颗悬浮在半空、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水晶提供照明。墙壁上挂满了古老的塔罗牌图案,书架上塞满了厚重、封面布满奇异符号的炼金术典籍。这里的一切,都和她本人一样,笼罩在浓重的神秘与未知之中。
「坐吧,」她随意地指了指一张铺着深色绒布的椅子,再次将水晶球置于我面前的小几上,「现在,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全部。」
这一次,我没有抗拒。我将水晶球中重现的噩梦,连同我记忆中的孤儿院惨剧、自己能力的失控、流浪的孤独……像倾倒苦水般,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声音已是一片麻木的死寂。
「嗯……」女祭司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在水晶球光滑的表面缓缓划过,「与我‘预见’的碎片……完美地契合了。看来,你果然是我要找的人。」
又是这种模棱两可的谜语!熬夜的疲惫、长久积压的绝望、被反复拨弄的神经,以及她那种仿佛掌控一切的态度,让一股冰冷的杀意悄然爬上我的心头。斗篷下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泛起一丝寒意。
「够了!」我的声音冷得像冰,「告诉我!你知道的真相!否则……」
「诶呀呀~」她发出一声轻笑,非但毫无惧意,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仿佛在欣赏炸毛的小动物,「小狐狸露出爪子了呢?别紧张,我对你没有恶意。」她甚至精准地点破了我的伪装,「毕竟,能看穿你这身‘皮毛’下藏着什么,也是我的本事之一,不是么?」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女人……深不可测。
「你难道……就不想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那个夜晚,在那片冰封地狱降临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是谁点燃了导火索?而你……真的是纯粹的‘罪人’吗?」
「你……知道?」我的呼吸瞬间凝滞。
「当然。」她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弧度,「不过……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小狐狸。你得……先帮我一个小忙。」
果然。我心中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她抛出的诱饵,正中我内心最深的渴望与恐惧。「……说,什么忙。」
「明天正午,」她报了一个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地址,「到这里来找我。到时,自然告诉你想要的。」她优雅地站起身,做了个送客的手势,「至于现在嘛~熬夜可对皮肤不好,我们的小狐狸该回窝睡觉咯~」
「什么小狐狸!你——」我恼火地想要反驳她轻佻的称呼。
话音未落——
眼前的景象如同水中的倒影般剧烈晃动、扭曲!
下一瞬,失重感袭来,又瞬间落地。
冰冷熟悉的触感从身下传来。
我惊愕地环顾四周——熟悉的旅馆房间,身下是柔软的床铺。窗外,依旧是那轮冰冷的圆月。
仿佛刚才经历的一切——酒吧、女祭司、诡秘的占卜屋——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幻觉。
「什么情况……?」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不止,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我刚刚……明明还在她的屋子里!」 那种毫无征兆、毫无感知的空间转移,比任何刀剑都更令人毛骨悚然。这个女人……她的力量远超我的想象!我刚才竟还愚蠢地威胁她……一阵后怕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
「呼……」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在冰冷的床头,「不过……今晚倒也不算……全无收获。」谁能想到,一次深夜的茫然游荡,竟会撞破如此深不可测的秘密?这个世界的诡谲,远超我的认知。
然而,短暂的惊悸过后,沉重的现实感再次压了下来。
「真相么……」我望着窗外的月亮,喃喃自语,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就算知道了‘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亲手杀死他们的事实……难道就能改变吗?」 那些冰棱刺穿血肉的触感,那些凝固在冰晶里的绝望眼神……无论前因如何,这后果,早已如烙印般刻在我的灵魂上。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只有月光无声地流淌。
最终,一句低不可闻的疑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打破了死寂,也映照出内心最深沉的迷茫:
「背负着这样罪孽的‘罪人’……真的……还能获得救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