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微光刺破尚武之国喧嚣的余烬。我将那枚冰冷的黑铁徽记留在旅店粗糙的木桌上,没有告别,径直踏上扫帚
寒风如刀,试图钻透狼皮袄的缝隙,却远不及霜魂之缚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冰冷刺骨。下方是单调得令人心慌的苍白雪原,延绵至天际
按照莉娜给的地图指引,我穿越了怪石嶙峋、风声如泣鬼哭的「叹息峡谷」,又在浓得如同凝固灰绿色油脂、连方向感都被彻底剥夺的「迷雾森林」中穿行了近一天
当粘稠的雾气终于开始变得稀薄后,眼前的景象豁然洞开——
那是一棵树
一棵巨大到颠覆认知、撑破想象极限的树!
树干如同支撑天地的洪荒巨柱,直径之广,恐怕数个尚武之国的城门并排也无法企及。它向上延伸,直插入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深处,根本望不到顶。
无数粗壮得如同古龙脊骨的枝丫,恣意向四面八方伸展,层层叠叠,在云层之下构成了一片悬浮于空中的、浩瀚无垠的绿色“陆地”。而在这片“陆地”之上,错落着无数精巧绝伦的房屋。
粉如初绽樱花,蓝似澄澈晴空,黄若熔金暖阳……色彩斑斓得近乎梦幻。形态更是千奇百怪:浑圆如饱满菌菇的,缠绕藤蔓如同巨大鸟巢的,还有形似含苞待放花苞的……蜿蜒的木桥与藤蔓编织的索道如同蛛网般连接着这些梦幻的居所。
花の都会,真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梦幻之城
美,美得令人窒息,美得如同最精致的琉璃艺术品。
然而,这份摄人心魄的美,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我心中激不起半分涟漪,反而沉甸甸地压下来,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诡异感
这里太安静了…
没有市集的喧嚣,没有孩童的嬉闹,没有商贩的叫卖,甚至……听不到一声鸟鸣。只有风穿过藤蔓缝隙和空荡木桥时发出的呜咽,在这片巨大的“空中陆地”上孤独地回荡,衬得那份死寂更加深沉、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混合了千百种奇异花朵的甜香。香气甜腻得有些发齁,像腐败前最后的绚烂发出的气味,反而让我的胃隐隐不适。
压下扫帚,降落在一条宽阔得如同主街的巨大枝干上。脚下是厚实柔软的苔藓藓。预想中的鸟语花香、欢声笑语全无踪影。唯有绝对的、令人心悸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沿着枝干前行,目光所及,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着。透过一些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能看到屋内桌椅整齐,餐桌上甚至放着半块咬过的面包和冷却的羹汤,壁炉里的灰烬似乎也尚未冷透……仿佛主人只是起身去取件东西,转瞬即回。
人呢?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眼前这凝固般的景象,与孤儿院那场惨剧后、被冰封的、死寂的废墟何其相似……只是这里少了血腥,多了这份令人窒息的“完美”
这份完美,像一层精心涂抹的脂粉,掩盖着某种更深的、不祥的腐朽。直觉疯狂预警,催促我立刻离开,可莉娅苍白的面容、莉娜绝望的泪水、还有伯蕾塔凝固在冰层中的微笑……都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将我牢牢钉在这片诡异的浮空之地上
「嗯,应该是那里没错了」我看向远处那树冠之上的纯白城堡,根据莉娜的说法,无瑕之花就在那座城堡当中,没有过多犹豫,我便立即向那地方飞去
在推开厚重的、虚掩的城堡大门后,空旷的门厅异常高大,光线从极高的彩绘玻璃穹顶透下,在地面投下变幻迷离的斑斓光影,却驱不散那份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死寂。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气愈发浓郁了,浓得几乎化为实质,黏糊糊地附着在皮肤上。
门厅中央,一个剔透的水晶花盆中,静静绽放着一朵花
洁白无瑕,花瓣层叠舒展,晶莹剔透宛如最纯净的寒冰雕琢,又仿佛凝聚了柔和的月华精粹。没有一丝杂色,纯净得令人心尖发颤。它周身氤氲氲氲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圣洁气息。
是的,那就是无瑕之花
不过,在看见那朵花之后,在闻到空气中那甜的发腻的香气后,一个奇怪的念想从心中涌现「将它据为己有吧~」
过了许久,我才终于回过神来,但是,不知何时,我的指尖,早已触碰到那冰凉柔滑的花瓣边缘——
嗡——!!!
一股无法抗拒的、天旋地转般的剧烈眩晕感如同重锤般狠狠砸中后脑!视野中的一切——城堡、水晶花盆、那朵圣洁的白花——瞬间扭曲、拉长、旋转!浓郁的花香仿佛拥有了生命,化作粘稠的蜜糖灌入鼻腔、喉咙,甜得发腻,甜得让人窒息!身体像被无形的巨手死死攫住,猛地向下拖拽!
失重感……冰冷粘稠的黑暗……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沉沦……
冰冷、坚硬、带着浓厚霉斑和铁锈腥气的地面触感,将我从无边的混沌中强行拽回。
头痛欲裂,仿佛被重锤反复砸击。我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艰难聚焦。眼前是粗糙、布满深色霉斑的石壁。冰冷坚硬的铁栅栏,如同巨兽的獠牙,将我囚禁在一个狭小、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空间里。
我猛地坐起身!心脏瞬间沉入谷底
扫帚不见了!腰间赛尔维亚给予的那支似乎蕴藏着秘密的骨质短笛……也不翼而飞!身上除了这件御寒的狼皮袄,似乎别无一物……等等!手腕!我急忙看向右手腕——那圈幽蓝的霜魂之缚依旧沉寂地箍在那里
说来也可笑,我千方百计的想要甩掉它,可此时,倒是只有它还在陪着我了。
「呃……」试图撑起身体,四肢百骸却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忍不住闷哼一声。
「你醒了?」一个清脆但透着浓浓疲惫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女声,从对面牢房的黑暗中传来。
我循声望去。对面的牢房里,关着一个少女。她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穿着一身沾了泥土和草屑的淡绿色旅行者装束,浅金色的微卷发丝有些凌乱,尖尖的耳朵从发丝中俏皮地探出。她抱着膝盖坐在地上,碧绿如潭水的眼眸正望着我,里面盛满了同病相怜的无奈和一丝未熄的好奇。
「你也是……因为碰了那朵该死的花,才被关进来的,对吧?」她苦笑着问,声音带着点沙哑,像是很久没喝水了。
我揉了揉依旧胀痛的太阳穴,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紧:「嗯。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和你一样。」她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声音里的疲惫更深了。她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动作带着点无力感
「我叫艾菈,是个四处漂泊的旅行者。几天前路过这附近,看到这座浮在树上的梦幻之城,就想进来借宿一晚,顺便开开眼界。结果……鬼影都没看到一个!我忍不住好奇到处找,最后……」
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懊恼,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腿「…我鬼使神差进了那座白城堡,看到了那朵花……」她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后怕,微微缩了缩脖子
「我发誓!我根本没想去摘它!我只是觉得它太美了,美得不真实,就想靠近点,看清楚一些……可那花,它突然散发出一种……一种好闻得让人头脑发昏的甜香,然后……我就迷迷糊糊地伸手碰了一下……再醒来,就在这里了。那些精灵守卫……像幽灵一样突然冒出来,说我亵渎了他们的圣地,就把我锁起来了。」她愤愤地捶了下地面,却又牵动了什么,疼得吸了口凉气。
我沉默地听着。她的遭遇几乎是我的翻版。那份被欺骗、被囚禁的无力感,我感同身受。
「我叫白小璃。」我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一个……旅人。和你一样,也是被那朵花骗进来的。」
「白小璃……」艾菈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碧绿的眼睛眨了眨,似乎想努力驱散恐惧,挤出一个有点勉强的笑容
「那……我们现在算是难友了?关在这种鬼地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憋死我了!」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抱着膝盖,好奇地看向我
「小璃你是从哪儿来的呀?能一路跑到花都这种地方,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吧?路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快给我讲讲!我在这里除了石头就是霉味,快闷死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在沉闷压抑中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急切和好奇。
她的直率和试图驱散恐惧的努力,像黑暗牢房里意外透进的一丝微弱天光。身处这诡异死寂的囚笼,一个同样被骗、同样渴望交流的“难友”,是绝望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她“难友”的说法。
「尚武之国」 我简短地回答了地名。提及这个地方,脑海中闪过那些好斗的商贩和守卫,还有……那把折磨人的破扫帚。
「尚武之国?!」艾菈菈眼睛瞬间亮了一下,随即又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回想「啊!我好像听人提过!是不是那个……那个连小孩子打架都特别狠的地方?听说那里的人一天不打架浑身难受」
她夸张地做了个挥拳的动作,随即又因为牵动伤口而龇牙咧嘴,「嘶……疼!真可怕!那种鬼地方你是怎么待下去的?还有…花都外面那些守卫,看起来也挺凶的,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被他们抓起来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碰了那朵花一下之后,便意识模糊了,一醒来,就到这里了」我含糊地带过,顺便把接下莉娜委托,以及曾经的流浪的事情也说给她听
「这样啊……」艾菈菈撇撇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她环顾了一下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地牢,叹了口气,「唉,像小璃这样厉害的人,居然也落到这个鬼地方来了,这里真是……外面美得像天堂,里面却跟老鼠洞似的!那些精灵看着人模人样的,心肠怎么这么狠!把我们关起来就算了,连口水都不给够……」她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神里充满怨念。
她沉默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绪,碧绿的眼眸再次看向我,带着点好奇和试探「小璃,你接下那个委托……是因为什么啊,很重要吗?」
莉娜绝望的泪眼和莉娅苍白的面容瞬间闪过脑海。我喉头微哽,声音低沉:「是一个姐姐……为了救她的妹妹。」
「妹妹……」艾菈菈喃喃重复着,眼神飘忽了一下,仿佛想到了什么,随即用力点了点头,「那……那她一定很爱她的妹妹!」她的语气带着坚定的认同,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
「该死的精灵!他们凭什么把我们关起来?!我们只是想救人!他们自己守着那么神奇的花,却不去救该救的人,还把我们抓起来!真是……真是混蛋!」她的愤怒直白而充满活力,在这死寂的地牢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我低声应道。
艾菈菈似乎得到了赞同的鼓励,话匣子又打开了:「就是!太不讲道理了!等我们出去,我一定要想办法找到那朵花!不光要救小璃你要救的那个妹妹,还要救好多好多人!气死那些坏精灵!」她挥舞着小拳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但动作再次牵扯到身上的伤痛,忍不住“嘶”了一声,揉着胳膊。
看着她这副明明自己处境堪忧、却还想着救别人的样子,我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扯了一下。这份天真和热忱,在绝望的环境中,竟有些……刺眼?
「前提是……我们能出去。」我泼了盆现实的冷水,目光扫过牢房坚固的铁栏和那把闪烁着魔法微光的巨锁。
艾菈菈闻言,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像只泄了气的皮球,碧绿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阴霾:「……是啊……这破锁……根本打不开……」她沮丧地抠着地上的石头,「我试过好多次了……连个缝都撬不动……守卫看得也紧……」
她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残留的希冀,小心翼翼地问:「小璃……你这么厉害,能从尚武之国一路过来……你……有办法吗?」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我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细小伤口、指节处还有干涸血痂的手。霜魂之缚的力量……在这里似乎也沉寂了。强行调动?代价会是什么?而且……外面的守卫……
「……难」我给出了一个诚实的答案。
艾菈菈眼中的光又黯淡了几分,但她没有像之前那样彻底泄气,反而用力吸了吸鼻子,像是给自己鼓劲:「……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我们不能放弃!对吧,小璃?」
她那双即使在昏暗中也依然明亮的碧绿眼眸,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直直地望着我,仿佛在寻求一个承诺,一个支撑。
那眼神……像极了瓦蕾莎在篝火旁充满期待的样子……也像伯蕾塔最后努力微笑的样子……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避开了她过于灼热的目光,没有直接回应,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地牢再次陷入寂静。但这寂静中,似乎多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一种名为“希望”的东西,在冰冷的铁栏之间悄然流淌
艾菈菈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着膝盖,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恢复着体力,脑中盘算着可能的脱身之法。手腕上的幽蓝光圈,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微弱却冰冷的光泽
那时的艾菈,就像一只误入牢笼、依旧努力扑腾着翅膀想照亮黑暗的萤火虫。她的天真、她的愤怒、她那近乎固执的乐观和想救人的热忱,暂时驱散了花都死寂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孤独
只是,我又怎会想到,这只萤火虫的出现,不仅搅动了这潭绝望的死水,更是将我这颗臭名昭著的“灾星”,卷入了一场关乎整个花都兴衰与残酷预言的滔天巨浪之中
而那牢笼之外,那场精心策划的追捕之网,正悄然收紧,等待着我们这对“难友”自投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