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如刀,刮过赛尔维亚厚实狼皮袄的领口,试图钻进骨缝。手腕上的霜魂之缚沉寂着,幽蓝光圈在灰白天幕下是唯一的冰冷点缀。
我驾驭着扫帚,努力将意念与这顽劣的飞行工具融为一体,向着北方那片未知的严寒死域飞去。下方单调的雪原终于有了变化,一座由黑色岩石构筑的雄城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高耸,棱角分明,如同一头匍匐在雪原上的钢铁巨兽。
城门口,两尊巨大的、手持战斧的战士石像沉默矗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肃杀之气。
这便是赛尔维亚曾提过的「尚武之国」。我需要补给,也需要落脚。扫帚温顺地降低高度,在离城门尚有一段距离时降落。双脚踩上坚实的冻土,靴底发出沉闷的声响。我裹紧皮袄,走向城门。
刚靠近,两柄交叉的巨大战斧便拦住了去路。守门的卫兵穿着厚重的镶钉皮甲,眼神锐利如鹰隼,毫不掩饰地上下审视着我。
「生面孔?」一个络腮胡卫兵瓮声瓮气地开口,声音粗粝,「尚武之国,拳头就是通行证!想进去?先过我们兄弟这关!」他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旁边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卫兵也活动着手腕,跃跃欲试。
我皱紧眉头。什么鬼地方?进城还要打架?手腕处的霜魂之缚似乎感应到我的不悦,传来一丝微弱的寒意。
「我没兴趣打架,只想买点补给就走。」我声音清冷,试图绕开。
「嘿!小妞,听不懂规矩吗?」年轻卫兵嗤笑一声,一步跨前,蒲扇般的大手便朝我肩膀抓来,「不打?那就滚出去!」
本能快过思考。在他指尖即将触碰我的瞬间,我脚下发力,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滑开半步。同时,心念微动,一股寒气从指尖无声溢出。
喀啦啦——
清脆的冰晶凝结声响起。
年轻卫兵的动作瞬间僵住!一层薄而坚韧的冰霜从他的脚踝急速蔓延而上,眨眼间覆盖了膝盖,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地,保持着前扑的姿势,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他试图挣扎,冰层纹丝不动。
络腮胡卫兵脸色大变,怒吼一声:「找死!」沉重的战斧带着破风声朝我当头劈下!力量十足,速度也快,但轨迹……过于直白。我甚至没有后退,只是侧身,让斧刃带着寒风擦过我的斗篷。在他招式用老,重心前倾的刹那,我再次屈指轻弹。
这一次,寒气精准地缠绕上他持斧的手腕和脚踝!冰晶迅速蔓延、加固。他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重心不稳,轰隆一声单膝跪倒在地,沉重的战斧脱手砸在冻土上,溅起一片冰渣。他奋力挣扎,粗壮的脖颈青筋暴起,却无法撼动那看似脆弱实则坚韧的冰之枷锁分毫。
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城门内外短暂地陷入一片死寂。另外几个观望的卫兵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被瞬间制服的同伴。
我走到被冰封住手腕脚踝、动弹不得的络腮胡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因羞愤和震惊而涨红的脸。「现在,我能进去了吗?」声音平静无波。
络腮胡卫兵喘着粗气,眼神复杂地盯着我手腕上那圈若隐若现的幽蓝,最终,他艰难地点了点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强者为尊。你……赢了。」他示意旁边一个看呆的同伴。那卫兵慌忙跑过来,递给我一枚小小的、由黑铁铸造的徽章,上面刻着交叉的刀剑图案。
「这是通行徽记……在城里……通用。」络腮胡艰难地说完,眼神里除了不甘,似乎还多了一丝……敬畏?
我接过那枚冰冷的铁徽,看也没看塞进怀里。心念再动,束缚两个卫兵的冰晶无声碎裂,化作细小的冰屑消散在寒风中。两个卫兵踉跄着站起,活动着冻得发麻的手脚,再看向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踏入尚武之国,我才真正明白「以武为尊」四字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它已渗透骨髓,成为病态的疯狂。
街道宽阔,行人不少。但几乎每走几步,就能看到有人在「切磋」。两个商贩为了一颗不知名的矿石价格谈不拢?放下货物,就地开打!拳拳到肉,鼻青脸肿,直到一方认输或爬不起来。
旅店门口,想住店?先跟凶神恶煞的店主打一场!打赢了才有资格付钱,甚至能打折。
想买东西?很好,价格可以谈,但前提是……先打一场!
连那些衣着华丽、举止看似优雅的贵族女子,在花园里相遇,寒暄几句后,竟也抽出腰间装饰性的细剑,「叮叮当当」地斗了起来,脸上还带着矜持的微笑!
最让我头皮发麻的还是路边玩耍的小孩子,他们追逐打闹的方式居然是互相抡拳头、摔跤,哪怕鲜血横流也毫不在意,反而发出兴奋的尖叫。
这简直……不可理喻!他们好像不打架就会死。我理解不了。而且,所谓的「武力」,在我这源于诅咒的冰霜之力面前,脆弱得如同薄纸。一个普通人,无论多么强壮,技巧多么娴熟,只要进入我的寒气范围,结局都只有一个——被冰晶牢牢封死,动弹不得。这根本不是崇尚武力,更像是……崇尚压倒性的、不讲道理的「实力」。
不过,这倒成了我的便利。在拒绝了第七个莫名其妙冲上来「讨教」的路人,并随手用冰晶把他冻在原地半分钟后,我周围终于清静了不少。那些狂热的眼神里,终于掺杂了足够的忌惮。我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换取了旅店的住宿权,甚至因为赢得漂亮,那个一脸横肉的店主还主动给了折扣。
旅店的房间简陋但还算干净。泡在微烫的热水里,洗去一路风尘和那股无处不在的、好斗的汗臭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手腕上的霜魂之缚在热水中显得更加幽蓝,那圈淡淡的霜白痕迹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水泉精灵的祝福压制了它的蔓延,但根源依旧深植。
赛尔维亚给的钱袋在桌上,掂量一下,分量确实在减少。极北之地路途遥远,不能坐吃山空。
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便前往了城中的冒险家协会。那是一座巨大的石砌大厅,里面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汗味、酒气和一种躁动的亢奋。巨大的任务板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羊皮纸委托,内容五花八门,像是猎杀雪原巨兽、护送商队之类的
哦对了,顺带一提,想要接取委托,需先与雇主切磋一场证明实力,该说不愧是尚武之国?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猎杀巨兽、寻矿探宝的委托单,寻找着能支撑我前往极北之地的报酬,在那其中,一张A+难度的“寻花”委托和那300枚金币的报酬异常醒目
正当我思考为何听上去那么简单的一个任务,报酬居然有那么多时,一阵压抑的啜泣声穿过嘈杂,刺入耳中
循声望去,角落的阴影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料子却依稀能看出曾经华贵的裙装的年轻女子,正踉跄地迎向一个刚交完任务、满脸横肉、扛着巨大战斧的矮人战士
「求求您!壮士!求您看看这个委托吧!」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双手颤抖地举起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
「我妹妹中了剧毒,危在旦夕!只有花都的无瑕之花能救她命!求求您了!」
矮人战士停下脚步,粗鲁地一把夺过羊皮纸扫了一眼
「花都?!」矮人嗓门如同炸雷,脸上横肉抖动「妈的!晦气!那鬼地方进去十个死十一个!老子还想活命呢!」他像扔垃圾一样把委托单甩回莉娜脸上,重重推开她,「滚开!别挡道!」
那女孩被推得一个趔趄,单薄的纸飘落在地。她顾不上捡,又扑向旁边一群正在喝酒喧闹、穿着轻甲、似乎是某个佣兵团成员的冒险者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带着最后的力气,泪如泉涌,「求求哪位大人行行好,接下这个委托吧!我妹妹她……她快不行了!只要能救她,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愿意给您们当牛做马!」
其中一个带着眼罩、看起来像是头目的光头佣兵嗤笑一声,接过她手里的委托单副本
「嘿,伙计们,听听!来自花都的无瑕之花?那可是大传说啊?」他晃着羊皮纸,戏谑地对同伴们大声说「那可是个稀罕玩意儿!A+任务……啧啧,居然才300枚金币?」
另一个瘦削的佣兵立刻大声应和:「老大!划不来!听说花都那鬼地方进去之后,连骨头都找不到,这点钱买棺材都不够嘞!」
佣兵头目把羊皮纸轻佻地丢在地上「听见没?小美人儿?这点钱,让我们兄弟去花都送死?你妹妹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也是命啊!」
他伸出手想去捏她的下巴,她惊恐地猛然后退,撞在桌角,屈辱的泪水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她不敢再看那群佣兵,目光无助地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落在一位正准备离开、穿着灰色法师袍、戴着眼镜、看起来颇为严肃的年长法师身上。
「法师大人!请您等等!」那女孩几乎是扑到法师面前,不顾一切地抓住法师的袍角,如同抓住最后的稻草,「您是尊贵的法师大人!一定有办法!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妹妹吧!只有花都的无瑕之花……」
年长法师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跪在脚边的她,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复杂。他没有立刻甩开,反而带着一丝研究的目光审视着,然后缓缓摇头,声音低沉
「花都……那地方不是凡人该去的地方。无瑕之花?确实存在,但那绝非希望……而是灾厄的源头,是永恒的牢笼。」
他轻轻抽回袍角,声音带着疲惫,「孩子,回家去吧,去珍惜你和妹妹最后的时光……花都那地方,只会让你再失去的更多」
法师的话像冰冷的巨石,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希冀彻底碾碎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双手无力地松开,再次重重跌坐在冰冷肮脏的石板地上
法师叹了口气,摇摇头,迈步离开了
她没有再爬起来去求下一个。她只是瘫坐在地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抽搐着,如同风雨中濒临凋零的花。压抑的、破碎到不成调子的呜咽声断断续续传出,她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巨大的悲痛哽住喉咙,只能发出不成语句的音节,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整个人缩成一团,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绝望里
「…莉娅…对不起…是姐姐没用啊」
「是姐姐救不了你啊…对不起…呜啊啊」
那一声声绝望的悲鸣,像一把冰冷生锈的钝刀,狠狠锯着我的心
眼前,渐渐浮现了伯蕾塔在冰晶前最后凝固的、努力挤出的微笑;那双充满期待却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我跪在冰封地狱里,徒劳地刨挖,只能抱着她冰冷身体恸哭的记忆……瞬间如火山爆发般冲破压抑,与眼前这绝望的、无助哭泣的她,死死重叠在一起
那股撕裂灵魂的无力感和痛苦,我……尝过
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我走到那女孩身边,沉默地蹲下身,向她伸出了手
「……起来。」我的声音干涩。
她缓缓地、迟钝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先是茫然,看清是我后,那茫然瞬间被更深的悲恸和无助淹没。她犹豫着,最终用那双冰凉、布满细小伤口和泪痕的手,颤抖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稍一用力,将她拉了起来。她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
「谢…谢……」她抽噎着,声音破碎。
「嗯…莉娜?」我确认道。
「是……」她呆滞地应道。
「说说情况」我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丝和憔悴得不成人形的脸上「你妹妹……还有那个什么花都」
莉娜用力吸了吸鼻子,胸膛剧烈起伏,仿佛需要巨大的勇气才能讲述,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
「早些年…父母就走了……就剩我和莉娅相依为命…」
「上个周……回家路上……我们遇见了遇劫匪…莉娅她……为我……挡了一刀!」她身体剧烈颤抖,泪水再次决堤,几乎喘不上气
「那伙疯子在刀上沾了毒,找遍全城的医生都没用…他们说…莉娅她……只能等死!」
挡刀,中毒,等死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凿穿我的理智壁垒
「璃姐姐…伯蕾塔…好疼…好冷啊…」伯蕾塔那可怜,微弱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莉娜抬起泪眼,眼中是最后一丝孤注一掷的无奈
「后来…我听城郊那老吟游诗人说…花都……有无瑕之花…能救莉娅的命…这是我最后希望了…」她拿出那张已皱得不成样子的委托单。
「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才凑到钱……可是…可是…」她扫视四周,看着那些避之唯恐不及的人影,声音低如蚊呐,充满了自嘲和绝望「没人…没人敢去…都说…去了…就回不来了…」
又是一片死寂,霜魂之缚的光圈冰冷地贴着皮肤,莉娜眼中那份与过去自己如出一辙的、甚至更深沉的绝望和自责,如同深渊般吞噬着我的冷静。
此时,莉娅的处境与当时的伯蕾塔近乎一致,而上一次我没有救下她,这一次…我绝不会丢下她了…
一种强烈的冲动,近乎赎罪的冲动,压倒了所有对风险的忌惮和对花都传说的畏惧
我沉默了片刻,目光锁定在莉娜苍白绝望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沉重
「这个委托,我接了」
莉娜瞬间抬头,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的希冀之光如同黑暗中猝然爆开的烟火,但那光芒随即被巨大的惶恐淹没。她身体晃了晃,双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别这样!」我反应极快,手臂猛地发力托住她的胳膊肘,阻止了她下跪的趋势「快起来,你不用这样的」
「谢谢!真的…十分谢谢您!!」莉娜泣不成声,激动得语无伦次,反手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几乎抠进我的皮肤,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她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边缘磨损的羊皮纸地图,颤抖着塞到我手里:「这……这就是去花都的路……老诗人画的……他说……沿着西边‘叹息峡谷’……穿‘迷雾林’……」
我接过地图,那纸张沾着她的体温和泪水。我展开扫了一眼路线和那几处模糊的标记,点了点头,小心折叠收起
「花,我会带回来的」我说
没有再多言,我转身,在莉娜充满无尽感激、希望与恐惧交织的复杂目光中,在大厅里骤然安静下来、充斥着各种眼神的无声注视下,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喧嚣的冒险家协会
冰冷的夜风如刀割面。西城的喧嚣在身后逐渐模糊
扫帚无声悬停身侧。最后回望一眼,门口那寒风中依旧伫立、用期盼目光死死追随着我离去的单薄身影,像一根针,刺在心头。我拉紧兜帽,翻身跨上扫帚
现在想起来,曾经那个在寒风中攥着微薄地图、冲向未知花都的自己,心中塞满的,是对莉娅、更是对伯蕾塔承诺的偏执
可那时的我,又怎会想到,那座悬浮于空中的“无瑕”之城,竟是一个,最深、最华丽的绝望囚笼。莉娜姐妹渴求的希望之花,最终绽放出的,却是一道浸透我旅途的、更加深沉的伤痕……
「罪人…果然还是做不到赎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