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的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冰冷地包裹着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潮湿腐朽的气息,混合着泥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植物腐败的味道
盘根错节的巨大根须在脚下蜿蜒,形成天然的路障,让我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我只能伸出双手,摸索着冰冷粗糙的根壁,在几乎完全失去视觉的环境中艰难前行。
我不敢点燃任何光源,那无异于向追兵宣告我的位置。我只能依靠指尖传来的触感,以及那偶尔被动触发的、越来越清晰的「忆痕」,来辨别方向和寻找线索。
指尖拂过一处特别湿滑的根壁,短暂的画面突兀地撞入脑海:一个踉跄的身影重重撞在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无力地滑落,留下几道模糊的血痕。我的心随之揪紧。
我强迫自己冷静,将耳朵贴近冰冷的根系,屏息倾听。远处似乎有隐约的脚步声和金属摩擦声,正朝着另一个岔路远去。我紧紧贴着阴影,直到那令人不安的声响彻底消失,才敢缓缓呼出那口憋了许久的气。
「艾菈……坚持住……」我在心中无声地呐喊,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我必须更快地找到她。
我的手指几乎不敢离开两侧的根壁,贪婪地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残留的痕迹。每一次微弱的感应,都像黑暗中的萤火,指引着我深入这座巨大的植物迷宫。
新的画面断续涌来:她拖着一条明显受伤的腿,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几乎是在地上拖行。粗重的、带着明显痛楚的喘息声,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还有……滴落在地的、尚带温热的液体,那触感鲜明得让我指尖发颤。是血。大量的血。我的心猛地收缩,泛起尖锐的疼痛。
我循着这断断续续、令人心碎的指引,在错综复杂的通道里拼命穿行。每一次触碰到的忆痕都更加清晰,也更加残酷
我看到她因失血和疼痛而视线模糊,无力地靠着一处根壁缓缓滑倒在地上,苍白的脸上沾满了汗水和污迹,金色的发丝被暗红的血块黏在脸颊和脖颈上
我看到她用颤抖的手死死捂住手臂上最深的那道伤口,但鲜红的血液仍不断地从她指缝间渗出,滴落在身下深色的泥土里,形成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
这些画面像最锋利的冰锥,一次又一次地刺穿我的心脏。都怪我…如果不是为了救我,她绝不会落入这样的境地,绝不会承受这样的痛苦,我真的…欠她太多太多了…
强烈的自责和撕心裂肺的心疼如同沼泽,几乎要将我彻底淹没吞噬。但我不能停下,甚至不敢放慢脚步。沉重的负罪感化为唯一的动力,推着我在这绝望的迷宫中疯狂寻找。
终于,在一处弥漫着特别浓郁、几乎化为实质的痛苦与绝望气息的拐角,我猛地转向一条更为狭窄的死路。借着从迷宫深处透来的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幽光,我看到在最深处的角落阴影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无力地蜷缩在粗大的根须之下,几乎要与那片黑暗融为一体。
「艾菈!」那一声呼喊几乎撕裂了我的喉咙,我扑跪在她身边的泥泞地面上,膝盖撞上坚硬的根瘤也毫无知觉。
她看起来……糟透了,远比通过忆痕感知到的更加触目惊心。原本闪耀的金色长发此刻被干涸的血污、灰尘和泥土纠缠在一起,黯淡无光。她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泛着灰紫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手臂和大腿上那些粗略包扎的布条早已被不断涌出的鲜血彻底浸透,变成了沉重的、暗红色的负担,仍有粘稠的血珠固执地从中渗出,缓慢地滴落,渗进她身下冰冷的土地里。
我伸出手,悬在半空,颤抖得厉害,却迟迟不敢落下,生怕哪怕最轻微的触碰,也会加剧她的痛苦,也会带走她仅存的一丝生机。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视线。
「太好了……」她似乎感应到我的到来,眼睫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终于勉强睁开一条缝隙。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或坚定的灰蓝色眼眸,此刻失去了所有神采,涣散而空洞,却仍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努力地想对我挤出一个安慰的弧度。「你……没事……」
「别说话……求你了,保存体力……」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慌乱地在自己同样破烂不堪的衣服上寻找着,妄想能再撕下稍微干净一点的布条为她做点什么,却只摸到一手冰冷和血污,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这时,身后毫无预兆地传来了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胄碰撞特有的冰冷铿锵!耀眼的火把光芒猛地从入口处涌入,瞬间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也刺痛了我盈满泪水的眼睛。
「在这里!找到她们了!」一个粗哑亢奋的吼声如同惊雷,炸碎了这短暂而脆弱的寂静。
我的心瞬间沉入无底冰渊。还是被发现了。十几名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彻底堵死了唯一的出口,冰冷的弩箭和闪着寒光的锋利枪尖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浓烈的杀气几乎凝固了空气。
为首的军官踏步上前,冰冷的金属靴底敲击在根茎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面甲下的目光扫过我们,如同打量着濒死的猎物,冷酷而残忍
「无路可逃了。魔女的同党。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我猛地站起身,用自己并不宽阔的后背死死挡住身后蜷缩的艾菈,最大限度地张开双臂,仿佛这样就能为她挡下所有伤害
寂灭哀霜在我感应到我的决意,于手心处凝聚出幽蓝的冰晶微光,尽管我比谁都清楚,在炽魂之茧的压制下…再面对如此多的精锐敌人,这点力量太微不足道了…
「休想。」我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变得异常嘶哑,却没有任何犹豫。
军官似乎觉得受到了挑衅,发出一声冰冷的哼笑,随意地挥了挥手。士兵们得令,开始一步步向前逼近,沉重而整齐的步伐压缩着我们本就狭小得可怜的生存空间。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沉沉压了下来。
「小璃……」身后传来艾菈气若游丝、几乎难以辨别的细微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恳求,「别管我……找机会……逃……」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地打断她,握紧手中冰刃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一个平静而清晰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璃,情况很危险。」
是寂。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飘忽与戏谑,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关切,如同深潭之水。
「他们的杀意很坚定。以你目前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无法同时保护她和你自己。」她冷静地、近乎冷酷地分析着眼前绝境,「现在,有两个选择。」
我的心因这突如其来的转机而猛地提起,又因选择的内容而骤然收紧。「什么选择。」
「第一,由我暂时完全接管身体的控制权,彻底解放寂灭哀霜封印的力量。可以在极短时间内清除眼前所有威胁。」
她的声音平稳无波,但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但这样做,力量的反噬会立刻加剧到下一个阶段,你的身体和灵魂很可能瞬间崩溃。而且,在力量全面爆发的过程中,我无法分心操控能量去护住她,她极大概率会被逸散的极寒气息波及……」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经无比清晰。我的心凉了半截。不能让艾菈再受到任何伤害了,尤其是来自我的伤害。
「第二,」寂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由我辅助,将力量集中于一点,强行撕裂他们的包围圈突围。以我们目前融合后的力量层次,有很大的机会成功离开。但前提是……必须放弃她,轻装撤离。」
「不。我绝不放弃艾菈。绝不。」我在心中几乎是咆哮着吼出这句话,意志前所未有的坚定。
士兵们又逼近了一步,最前方的枪尖那点冰冷的寒光,几乎已经要触碰到我破旧的衣角。军官面甲下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残忍而得意的弧度。时间,不多了!
我的思绪在疯狂地挣扎扭动。保护?还是放弃?两个选择都通向绝望的深渊,都在撕扯着我的灵魂。我该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办?
「璃,没有时间再犹豫了。」寂的声音里注入了一丝罕见的紧迫感,催促着我做出决定。
「我……我做不到……」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我撕裂,我无法做出任何一个选择。
「……抱歉,璃。」寂的声音忽然染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淡淡的无奈,「看来,必须由我为你做出选择了。」
「等等!寂!不要——」
一股强大、冰冷却并不粗暴的意识洪流瞬间温和地笼罩了我的自我意志。我的身体控制权被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平稳而迅速地接管,我的主意识被轻轻推挤到一个安全的角落,仍然保持着清醒,却只能作为一个清晰的旁观者。
然后,我听到“自己”开口了,发出的却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绝对冰冷与威严、宛如亘古寒冰的女王般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愚昧之徒。汝等的罪孽,便由吾亲手终结。」
‘我’优雅而致命地抬起手,掌心中的寂灭哀霜骤然爆发出幽邃如极夜星空的澎湃光芒!整个洞穴的温度以恐怖的速度骤然暴跌,空气中的水分瞬间凝结成细小的冰晶,墙壁和地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上厚厚的冰层!
恐怖的冰寒能量如同来自深渊绝对零度的风暴,无声却狂暴地骤然席卷而出!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禁军连同他们脸上惊愕凝固的表情,瞬间被冻结成保持着前进姿态的晶莹冰雕,下一秒,便在无声无息的能量冲击波中彻底崩解,化为漫天晶莹的粉末!
「这……这是什么怪物力量?!」后面的士兵被这远超理解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惊恐万状地试图后退和举起手中的盾牌格挡。
但完全解放的古神之力,其恐怖远超他们的想象。幽蓝的冰棱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疯狂地从地面、墙壁、甚至虚空中生长、穿刺、爆裂!它们的攻击精准、高效而致命,完美地诠释着何为毁灭
狭小的空间反而成了最完美的杀戮场,绝望的短暂惨叫、冰晶清脆的碎裂声、以及武器掉落的铿锵声微弱地交织了片刻,便迅速被绝对的死寂所取代。
我作为一个被迫的旁观者,能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身体此刻所承受的可怕压力。刺骨的冰寒反噬之力如同亿万根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细针,狂暴地钻入灵魂的最深处,每一次细微的能量流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要让我的意识彻底涣散
但与此同时,我惊愕地、难以置信地发现,那些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能量风暴,那些四散飞溅的致命冰棱,竟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完美地、精确地避开了我身后艾菈所在的那个小小角落,仿佛有一堵无形却绝对坚固的屏障,将她温柔地守护在其中。
寂……她竟然在全力驾驭这狂暴力量进行战斗的同时,还分心护住了艾菈?!
这场不对等的战斗几乎在开始瞬间就已结束。死胡同里只剩下遍布的、形态各异的幽蓝冰晶残骸和一片死寂。寂灭哀霜那令人心悸的光芒迅速收敛、黯淡下去。
身体的控制权被轻柔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归还。那被强行压抑的剧烈反噬痛楚和强烈的脱力感瞬间如海啸般反扑回来,我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冰碴的鲜血,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臂勉强支撑住自己。
我顾不上自己仿佛要碎裂开来的身体,连滚带爬地扑到艾菈身边。她的身体依旧冰冷得吓人,呼吸微弱得近乎停止,但她还活着!完好无损!那些可怕狂暴的力量,真的丝毫没有波及她,甚至连她衣角都未曾掀动!
「谢谢您……寂……」我轻轻抚摸着艾菈冰冷的脸颊,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在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汹涌的感激之情,对着那个为了护住艾菈而必然承受了更多反噬的沉睡意识低声说道。
「……哼。不过是履行承诺罢了。」寂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虚弱,仿佛随时会消散,却依旧努力维持着那副满不在乎的、略带别扭的语气。「别磨蹭了……蠢货……赶紧带她离开……这里……」
我咬紧牙关,用意志力强行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小心翼翼、近乎虔诚地抱起艾菈冰冷而轻盈得令人心碎的身体,仿佛抱着全世界唯一仅存的、易碎的珍宝。踉跄着,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踏过满地的冰晶残骸,沿着来路拼命往回走。
终于冲出了令人窒息的根茎迷宫,回到了相对开阔的巨树核心区域。外界的光线刺得我眼睛发酸,几乎流下泪来。几乎就在同时,我看到了诺伊拉带着几个熟悉的身影,正一脸焦急地从另一条通道赶来。
「诺伊拉!」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哑地喊出声,声音破碎得几乎难以辨认。
诺伊拉猛地转头,看到我满身冰霜与血迹、怀里抱着气息奄奄、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艾菈时,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惊骇与恐慌
「女神在上!艾菈!还有你……」她立刻以最快速度冲了过来,伸出手。
我小心翼翼、动作轻柔得近乎神圣地将艾菈送入她温暖而坚定的怀抱中,仿佛完成了最重要的交接
「救她……诺伊拉……求求您……一定要救活她……」我的声音干涩破裂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最深的哀求和希冀。
诺伊拉紧紧抱住艾菈,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她重重点头,眼神里是无法动摇的坚定和决绝
「交给我!我以我的生命和信仰起誓!现在,你快坐下,你的伤看起来更……」她的目光落在我不断渗出寒气、微微颤抖的身体上,充满了担忧。
她的话未说完,我便缓缓地、却异常坚定地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距离。
身体内部的冰冷仍在不受控制地蔓延加剧,寂灭哀霜的低语和反噬带来的深入骨髓的剧痛像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并啃噬着我的灵魂。
我看着诺伊拉怀中那张苍白得透明、却终于得到妥善庇护和照顾的沉睡面容,看着周围那些闻讯赶来、眼中带着关切但更多是难以掩饰的恐惧与疑虑看向我的目光。
我清晰地认识到,我不能再留下了。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不祥与灾祸的源头。任何靠近我的人,都会被卷入不幸的漩涡,都会受到伤害
婆婆、瓦蕾莎、然后是艾菈……我差一点就永远地、彻底地失去她了。这种痛苦和恐惧,一次就已足够,我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
不能再这样了。绝对不能。
「小璃?」诺伊拉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我决绝的意图,急切地向前一步,呼唤着我的名字。
我没有回应,只是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艾菈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获得安全的模样,牢牢地、永久地镌刻在心底最深处,作为未来漫长冰寒岁月里唯一的慰藉
然后,我决绝地转过身,不再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却又无比孤独地走入那片广阔无垠、未知而危险的森林阴影之中。
温暖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顽强地洒落下来,在地面形成斑驳的光点,却丝毫无法穿透我逐渐被冰封的内心,带不来一丝暖意
沉重的孤独感像一件量身定制的、冰冷刺骨的外衣,紧密地、令人窒息地包裹住我,与我融为一体。
「救赎……或许从来都不属于我这个罪人」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脚步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停顿,反而更加坚定
「我无法接受她们的宽恕或接纳…或许,主动选择远离她们,斩断牵连,让她们永远不再因我的存在而沾染不幸,才是我真正的救赎吧…」
这条注定冰冷而孤独的道路,我将独自一人,沉默地走下去。直至命运的尽头,或是永恒的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