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涧,顾名思义。山势陡峭如恶鬼獠牙,参天古木遮天蔽日,终年弥漫着一层灰白色的瘴气,吸一口都带着股腐叶烂泥的腥味。涧底水流湍急,撞击着狰狞的怪石,发出沉闷如兽吼的咆哮。一条勉强容得下车马的土路,像条被随意丢弃的破布带子,在峭壁与密林间蜿蜒蛇行。
“哐当!哐当!”
沉重的车轮碾压着崎岖的路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三辆由精铁加固、覆盖着厚厚油布的镖车,在十余名劲装镖师的严密护卫下,艰难地穿行在这片穷山恶水之中。空气湿冷粘腻,混杂着泥土、腐殖和隐隐的野兽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镖队最前方,一匹神骏的黑鬃马昂首阔步。马背上,苏棠单手控缰,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扛于肩头的祖传大刀“震岳”刀柄上。刀身沉重,刀柄末端硕大的金环随着马匹的颠簸,规律地发出低沉嗡鸣,在这寂静得只剩下水声和车轮声的山涧里,显得格外肃杀。
她一身绯红劲装,勾勒出健美挺拔的身姿,此刻却沾满了泥点。明艳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锐利的眸子,如同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密不透风的幽暗丛林,以及前方雾气弥漫、仿佛随时会吞噬一切的弯道。
“啧,这鬼地方。”苏棠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身后紧跟的镖师耳中,“鸟不拉屎,兔子不拉粪,藏宝?藏鬼还差不多!真不知道是哪个脑子被门挤了的,把宝贝埋这儿!”
旁边一个年长些、脸上带着刀疤的镖师张叔,闻言苦笑:“小姐,少说两句吧。这趟镖…邪性。佣金再高,兄弟们心里也发毛。”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腰间的佩刀,目光同样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落魂涧的凶名,在道上可是挂了号的。
“邪性?”苏棠嗤笑一声,肩头大刀“震岳”的金环猛地一晃,发出一声更大的嗡鸣,仿佛在应和主人的不屑,“我苏棠押的镖,阎王爷亲自来点卯也得先问问我的刀答不答应!管他什么牛鬼蛇神,敢伸爪子,老娘就给他剁下来当柴火烧!”
她话音刚落,前方密林深处,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阵尖锐刺耳的呼哨!
“呜——嘤——!”
哨声未落,十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两侧陡坡的灌木丛和乱石堆后暴起!他们穿着破烂的皮袄,脸上抹着黑泥,手中挥舞着锈迹斑斑的砍刀和削尖的木矛,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怪叫,饿狼般扑向镖队!
“敌袭!护镖!”张叔厉声大喝,瞬间拔刀出鞘。其余镖师也训练有素,迅速收缩阵型,将三辆镖车死死护在中央,刀剑齐指外围。
然而,他们的反应快,苏棠的动作更快!
几乎在呼哨响起的同时,苏棠那双明眸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近乎兴奋的光芒。“等的就是你们这群不开眼的杂碎!”
“喝——!”
一声清叱,如同炸雷!苏棠单足在马镫上一点,整个人竟借着马匹前冲之势,如同离弦之箭般凌空跃起!肩头那柄沉重的“震岳”大刀,被她双手抡起,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半月形乌光,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朝着冲在最前面的五六个山贼当头罩下!
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纯粹的、碾压性的力量!
“轰——咔嚓!”
刀光过处,惨叫声戛然而止。冲在最前面的三个山贼,连人带他们手中劣质的武器,如同被巨锤砸中的破布口袋,瞬间倒飞出去,狠狠撞在后面的山贼身上,骨裂声清晰可闻!剩下的两个直接被刀锋余势扫中,一个被削掉了半边肩膀,惨嚎着滚下山坡;另一个更倒霉,被沉重的刀背直接拍在胸口,整个人如同被抽飞的陀螺,打着旋儿砸进路边的烂泥潭里,溅起丈高的泥浆!
仅仅一刀!
冲势最猛的这一波山贼,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之墙,瞬间溃不成军!残肢断臂,哀嚎遍野,泥浆混杂着暗红的血色,在湿冷的山路上迅速洇开。
后面的山贼被这雷霆万钧、血腥暴力的一刀彻底吓破了胆,怪叫声变成了惊恐的呜咽,冲锋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握着破刀烂矛的手抖得像筛糠,惊恐地看着那个如同女战神般落在镖车前方,横刀而立的身影。
苏棠单手拄着“震岳”,刀尖斜指地面,几滴粘稠的血珠顺着冰冷的刀锋缓缓滑落。她微微喘了口气,胸脯起伏,不是因为累,而是刚才那一刀砍得太痛快。她甩了甩手腕,看着那群呆若木鸡、进退两难的山贼,嘴角勾起一抹充满嘲讽的弧度:
“就这?” 声音清脆响亮,在山涧中回荡,“连老娘一刀都接不住的废物,也学人出来劫道?滚回去啃你们的树皮!再敢挡路,下一刀,老娘保证让你们爹娘都认不出哪块是你们的!”
那群山贼被骂得面红耳赤,却无一人敢上前半步,看着地上同伴的惨状,又看看苏棠肩上那柄还在滴血的恐怖大刀,不知是谁发了一声喊,剩下的十来个山贼如同惊弓之鸟,连滚带爬地掉头钻进了密林深处,只留下几滩刺目的血迹和几件破烂的兵器。
“嘁,没劲。”苏棠撇撇嘴,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拍死了几只苍蝇。她扛起大刀,转身对着目瞪口呆、还保持着防御姿势的自家镖师们挥了挥手,“愣着干嘛?收拾收拾,继续赶路!这破地方,多待一会儿都晦气!”
张叔咽了口唾沫,看着自家小姐那轻松写意的背影,再看看地上那惨烈的现场,默默收起了刀。其他镖师也如梦初醒,看向苏棠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一丝麻木。得,跟着这位主儿,心脏不好真不行。
镖车再次启动,碾过血泥混杂的路面,继续深入落魂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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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魂涧深处,寒潭瀑布。
这里的气温比外面更低。巨大的水流如同银河倒泻,从百丈高的悬崖上狠狠砸落下来,撞击在下方深不见底的墨绿色寒潭中,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水汽弥漫,冰冷刺骨,连空气都仿佛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
瀑布下方,靠近冲击核心的边缘区域。十几个日月神教落魂涧分舵的教众,只穿着单薄的、被水汽浸透的灰色短褂,哆哆嗦嗦地站在及腰深的潭水里。冰冷刺骨的潭水如同千万根钢针,疯狂地扎刺着他们的皮肉骨髓。每个人的嘴唇都冻得乌紫,脸色惨白如纸,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
“闭——闭气——!”一个同样冻得够呛的小头目赵老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还是扯着嗓子嘶吼,“都——都给我憋——憋住了!想——想想舵主!想想——神功!想想——副教主——之位——啊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从赵老六口中喷出,鼻涕眼泪瞬间糊了一脸。这声喷嚏如同信号,其他教众再也忍不住,喷嚏声、咳嗽声、牙齿打颤声此起彼伏,在瀑布的轰鸣中交织成一曲凄惨的“冰河世纪交响乐”。
“队——队长!不——不行了!太——太冷了!再——再泡下去,兄——兄弟们就——就成冰——冰棍了!”一个年轻教众抱着胳膊,哭丧着脸哀嚎。
“放——放屁!”赵老六抹了把脸上的冰水混合物,狠狠瞪了他一眼,虽然他自己也抖得厉害,“舵——舵主的命令——是——是圣旨!闭——闭气!练!练到能——能倒吊着念——念经为止!谁——谁再敢——敢叫苦——老子——老子把他按——按潭底去!”
就在这时,岸边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他们的舵主贾仁义,在一群同样冻得脸色发青、但手里却端着热气腾腾大碗的手下簇拥下,裹着一件厚实的、毛色杂乱的熊皮大氅(疑似山寨货),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了寒潭边。他那标志性的骷髅大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贼光。
“弟兄们!辛苦了!”贾仁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关怀和鼓舞,但在瀑布的轰鸣和牙齿打颤声中显得格外微弱,“本舵主心系尔等,特命人熬了上好的姜汤!祛寒暖身!快来!趁热喝了!补充元气!”
岸上的手下立刻把那一碗碗散发着浓烈姜味的汤水递向水里的同伴。
水里的教众们一听有热姜汤,眼中瞬间燃起希望的光芒,如同沙漠中见到绿洲的旅人,也顾不得冰冷了,争先恐后地朝着岸边扑腾过来,伸出冻得通红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想要抓住那救命的温暖。
然而,就在他们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碗沿的瞬间——
“慢着!”
贾仁义突然一声断喝,伸出一只戴着沉重骷髅戒指的手,拦在了姜汤前面。他脸上那点虚假的关怀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狂热、贪婪和神经质的严肃表情。
“喝汤之前,先给本舵主汇报汇报!”贾仁义的目光扫过这群冻成鹌鹑的手下,最终落在赵老六身上,“赵队长!进展如何?可有弟兄能按图索骥,在那瀑布激流之下,倒悬闭气,诵念《清心咒》了?嗯?”
赵老六刚接过一碗姜汤,滚烫的碗壁让他冻僵的手指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听到舵主问话,他哭丧着脸,声音带着哭腔:“舵——舵主!兄——兄弟们尽力了!这——这水…太冰!冲——冲力太大!别说倒——倒悬闭气念经,就——就是站稳都——都难啊!刚——刚才李二狗差点被——被冲走!王麻子冻——冻抽筋了!真——真不是兄弟们不——不努力,是——是这地方…它…它就不是人待的地儿啊!”
“放屁!”贾仁义勃然大怒,骷髅戒指差点戳到赵老六的鼻子上,“什么叫不是人待的地儿?!高人留下的神图,指引的就是这里!神图岂会有错?!错的是你们!是你们心不诚!志不坚!功夫不到家!”
他唾沫横飞,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想想《逍遥游》!想想练成之后,飞天遁地,无所不能!想想总教嘉奖,荣华富贵!这点苦都吃不了?这点考验都经不住?废物!一群废物!都给本舵主听着!”
贾仁义猛地一指那咆哮的瀑布,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尖利刺耳:“从今天起!每天加练一个时辰!倒悬不了?那就先从贴壁站桩闭气开始!念不了九遍?那就先念一遍!一遍念不完?那就念半遍!心诚则灵!水滴石穿!本舵主就在这岸上盯着你们!谁敢偷懒耍滑,懈怠神功!老子就把他丢进寒潭最深处喂王八!喝汤!喝完接着练!”
一碗碗滚烫的姜汤递到了冻僵的教众手中,那点微薄的暖意还没来得及驱散骨髓里的寒气,就被贾仁义这盆冰水浇了个透心凉。众人看着手中冒着热气的汤碗,又看看咆哮的瀑布和岸上那个裹着熊皮、指手画脚、满脑子“神功”、“高人”的舵主,只觉得一股比潭水更冷的绝望,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为了神教!为了《逍遥游》!练!往死里练!”贾仁义还在岸上声嘶力竭地鼓动着。
水里的教众们麻木地低下头,机械地啜饮着滚烫辛辣的姜汤,热流划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却丝毫暖不了那颗拔凉拔凉的心。瀑布的轰鸣,仿佛成了他们内心绝望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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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寒潭瀑布不远的一处峭壁顶端。
一株虬结的古松顽强地扎根于石缝之中。松枝如盖,恰好遮蔽了下方的视线。
谢语花一身纤尘不染的锦袍,悠闲地斜倚在粗壮的树干上。玉嘴烟杆在他修长的指间随意地转动着,偶尔凑近唇边,轻轻吸上一口,再缓缓吐出淡青色的烟圈。烟圈袅袅升起,融入落魂涧终年不散的灰白瘴气之中。
他那双半眯着的凤眼,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清晰地丈量着下方两处截然不同的“风景”。
一边,是山路上那抹醒目的绯红身影,和她肩上那柄标志性的大刀“震岳”。看着苏棠一刀劈飞山贼,扛着刀骂骂咧咧地继续赶路的“英姿”,谢语花嘴角那抹惯常的戏谑弧度加深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纯粹的欣赏。
“啧,这力道…这脾气…这拆家的天赋…苏盟主家的门槛,这些年怕是换得比姑娘家的胭脂还勤吧?”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愉悦,“万两黄金…押一张擦屁股纸…苏姑娘,你这买卖,做得可真是…惊世骇俗。” 他摇了摇头,仿佛在替苏正罡感到由衷的同情。
烟杆一转,视线投向另一边的寒潭瀑布。当看到那群在冰水里抖成筛糠、还要被岸上那个裹着熊皮、挥舞着骷髅戒指的“土鳖魔头”疯狂压榨的魔教教众时,谢语花脸上的愉悦瞬间达到了顶峰。
“噗…”他实在没忍住,轻笑出声,连忙用烟杆掩了掩嘴,肩膀微微耸动。
“倒悬闭气…金鸡报晓…倒立挖坑…”他每念一个词,眼里的笑意就更浓一分,像是发现了什么绝世珍宝,“贾舵主…贾舵主啊!人才!真是人才!这阅读理解能力,这执行力…不去天桥底下摆摊卖艺,真是屈才了!神教有汝,何愁不…早日关门大吉?哈哈哈…”
他笑得烟圈都乱了形状。尤其是看到贾仁义拦着姜汤不让喝,非要先听“修炼汇报”时那副一本正经的蠢样,谢语花差点从树上掉下去。他扶着树干,好不容易才止住笑意,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花。
“精彩…实在精彩…”他由衷地赞叹着,对着下方那两处“舞台”遥遥举了举烟杆,像是在敬两位“主演”,“苏姑娘的‘力之美学’,贾舵主的‘行为艺术’…这落魂涧的戏台子,搭得妙啊!比临安城里那些咿咿呀呀的戏班子,可有趣多了。”
他重新靠回树干,吸了口烟,目光在苏棠远去的镖队和寒潭边那场荒诞的闹剧之间流转。最初那份纯粹看戏的愉悦,在眼底深处沉淀下来,渐渐化为一抹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玩味。
“假图钓出真热闹…万两黄金买路钱,寒潭瀑布炼狱场…这鱼饵,看来是下得重了些。”他指尖轻轻敲击着温润的玉嘴烟杆,发出细微的嗒嗒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只是这戏…似乎越唱越大了点。贾舵主这么个折腾法,别真把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给招出来了…至于苏姑娘…”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抹早已消失在雾气弯道后的绯红身影,嘴角的弧度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妙。
“扛着大刀风风火火往坑里跳…这姑娘,倒真是…耿直得可爱。”他低声自语,烟雾模糊了他此刻的表情,“也罢,好戏才唱到一半,且让谢某看看,这张随手涂鸦的破纸,最后还能引出什么‘惊喜’来。”
烟杆轻磕树干,几点火星无声坠落。谢语花的身影如同融入古松阴影的一缕青烟,悄然隐去,只留下峭壁顶端松枝轻摇,以及下方寒潭瀑布永不停歇的冰冷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