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魂涧腹地的洼地,已彻底沦为修罗屠场。
烟尘尚未散尽,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泥浆的土腥气,以及某种岩石崩裂后的粉尘气息,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地面如同被巨犁反复翻搅,泥泞中遍布着刀劈斧凿的痕迹、暗红的血洼、碎裂的兵器,以及几具失去了生息的尸体。
混战,惨烈而混乱。
“滚开!那是老子的!”
“放屁!石碑是老子的!”
“杀了他们!抄下神功!”
贪婪的嘶吼、垂死的惨嚎、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如同沸腾的油锅,在残破石碑现世的巨大刺激下,彻底炸裂!数十名被贪欲蒙蔽了心智的江湖客、黑道凶徒,如同疯狗般扑向塌陷坑洞的边缘,互相砍杀,只为能更靠近那半截斜插在泥石中的青灰色石碑。每一次刀光闪过,都带起一蓬血雨,每一次人影倒下,立刻就有新的身影踩着尸体扑上!混乱如同旋涡,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苏棠如同一团燃烧的烈焰,在混乱的中心左冲右突。她肩头的“震岳”大刀早已被染成暗红,刀锋卷刃,金环嗡鸣也变得沉闷而充满煞气。每一刀劈出,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将扑向她的敌人如同破麻袋般劈飞。她的绯红劲装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浆和敌人的血污,明艳的脸上也溅上了点点血痕,却丝毫无损那双眸子中的锐利与怒火。
“挡我者死!”苏棠厉喝,一刀将侧面偷袭的一名持斧大汉连人带斧劈得倒飞出去,撞倒一片。她的目标明确——那辆在混乱中被冲撞得歪斜、但依旧被镖师们死死护住的镖车!那是她的职责所在!哪怕里面装的真是废纸!
然而,更多的敌人如同潮水般涌来,目标不仅是镖车,更是她本人!万两黄金的诱惑,加上她“怪力千金”的凶名,让她成为了风暴的中心眼之一。
“苏姑娘!低头!”
就在苏棠被三名使着诡异软剑的好手缠住,刀势稍滞,一柄淬毒的飞梭无声无息射向她后心的刹那!一道清越的声音如同冷泉,穿透混乱的喧嚣,精准地落入她耳中!
苏棠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矮身!
“咻——!”
毒梭擦着她的发髻飞过,钉入后面一个倒霉鬼的咽喉,那人瞬间脸色发黑倒地。
与此同时,谢语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她身侧!他手中的乌木折扇“唰”地展开,扇面边缘弹出的寒光利刃精准无比地格开两柄刺向苏棠肋下的软剑,发出“叮叮”两声脆响!另一只手夹着的玉嘴烟杆,对着第三个偷袭者猛地一吹!
“噗!”
一道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紫色烟雾,精准地喷在那人面门!
“呃啊!”那人瞬间双眼翻白,如同喝醉了酒般踉跄几步,软软栽倒。
“谢语花!你…”苏棠刚直起身,看到是他,怒火瞬间又起,但刚才那救命的一刻又让她话堵在喉咙里。
“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谢语花语速极快,眼神锐利如鹰隼,折扇翻飞,将几枚射来的金钱镖打落,“左前方,坑洞边缘!那穿黄衣服的,袖里藏了石灰粉!右边树上,有个使连弩的!别让他瞄准镖车!”
他的声音冷静清晰,如同最精准的战场指挥。情报贩子对细节的洞察力和预判能力,在这一刻发挥得淋漓尽致。
苏棠心中憋着一股气,但眼下形势危急,她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她狠狠瞪了谢语花一眼,将怒火转化为更狂暴的力量,大刀“震岳”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谢语花指出的左前方那个正准备扬手的黄衣人猛劈过去!
“轰!”那人连同他袖中的石灰包,一起被狂暴的刀风劈飞!
同时,谢语花手腕一抖,烟杆中射出数点寒星,精准地射向右边树梢,逼得那个刚端起连弩的弓手狼狈躲避。
两人背靠背,一个主攻,暴力清场,如同人形凶兽;一个主控,洞察秋毫,毒针暗器折扇翻飞,如同穿花的毒蝶。虽然毫无言语交流,甚至彼此眼神都带着嫌弃,但在这生死一瞬的战场上,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高效的、充满暴力美学的默契!
“背后!”苏棠一刀劈开正面之敌,头也不回地吼道。
谢语花折扇如同背后长眼般反手一格,“铛”地一声架开一柄偷袭的弯刀,顺势扇骨边缘的利刃划过对方手腕,带起一溜血光!
“右边三个!冲镖车去的!”谢语花声音清冷。
苏棠立刻旋身,大刀横扫千军!刀光过处,血肉横飞!
每一次配合,都险之又险,却又妙到毫巅。苏棠的刀风为谢语花创造出手的空间,谢语花的毒针和格挡为苏棠化解致命的偷袭。他们如同风暴中相互支撑的两块礁石,在混乱的狂潮中硬生生杀出了一小块立足之地。
“蠢货!别管人!抢石碑!抄字啊!”贾仁义那带着哭腔的尖利嘶吼在坑洞边缘响起。他像只泥猴子,几次想扑到石碑近前,都被混乱的人流和刀剑逼退,只能徒劳地跳脚,指挥着几个同样狼狈不堪的手下试图接近,却一次次被卷入战团,自顾不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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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战持续,血腥味越来越浓。石碑周围的争夺最为惨烈,尸体堆积。终于,在一声绝望的怒吼中,一名杀红了眼的虬髯巨汉,挥舞着一柄沉重的开山斧,狠狠劈向那斜插在泥石中的石碑!
“老子得不到!谁也别想——!”
“住手!”苏棠和谢语花几乎同时出声!
然而已经晚了!
“咔嚓——轰隆!!”
巨斧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在石碑靠近顶端的部位!一声令人心碎的裂帛之音炸响!本就残破的石碑,再也承受不住这狂暴的打击,在无数道惊骇的目光中,猛地崩裂开来!
大块的青灰色石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飞溅!刻着“逍遥游”三字的碑体主体,连同下方那几行残缺的口诀,瞬间化为大小不一的碎块,如同冰雹般砸落进塌陷的深坑,或散落在坑洞边缘的泥泞中!
“不——!我的神功!我的《逍遥游》啊——!!”贾仁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直挺挺地跪倒在泥水里,双手徒劳地抓向空中飞散的碎石,状若疯魔。
混战,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崩裂,出现了一瞬间的死寂。
紧接着,是更加疯狂的哄抢!
“抢碎片!!”
“有字!那块有字!”
“我的!那是我的!”
所有人都放弃了厮杀,如同饿狼扑食般扑向散落的石碑碎片!为了指甲盖大小一块带着刻痕的石片,立刻又爆发了新一轮的、更加短促而血腥的争夺!
谢语花瞳孔骤然收缩!在石碑崩裂的瞬间,他那双锐利的凤眼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瞬间扫过所有飞溅的碎片!尤其是那刻着核心口诀的几块!过目不忘的恐怖能力在这一刻全力运转!每一个字的笔画走向,每一处残缺的纹路,如同烙印般刻入脑海!
同时,他身形如电,乌木折扇精准地格开几片射向他的碎石,足尖在泥泞的地面一点,如同鬼魅般飘向坑洞边缘,袍袖一卷,将一块巴掌大小、恰好刻着口诀开头几个关键字的青灰色碎片卷入袖中!
另一边,苏棠也被这变故惊得一愣。她距离石碑崩裂点稍远,但反应极快!看到一块边缘锋利、带着明显字迹的较大石片朝着她这边飞来,她几乎是本能地挥刀一挡!
“铛!”
大刀“震岳”的刀面精准地拍在那块石片上,如同打棒球般将其击飞!石片划出一道弧线,朝着外围落去!
“我的!”一个离得近的刀疤脸汉子眼中狂喜,飞身扑向落点!
“做梦!”苏棠怒喝一声,单脚猛地一跺地面,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射出!后发先至!在刀疤脸手指即将触碰到石片的瞬间,她的大脚丫子带着恐怖的力道,狠狠踹在对方腰眼上!
“嗷——!”刀疤脸惨叫着如同破麻袋般横飞出去。
苏棠稳稳落地,大手一抄,将那块带着冰凉触感、刻着口诀中间几个残缺古篆的石片牢牢抓在手中!入手沉重,带着石碑特有的冰凉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气息。
“小姐!快走!人越来越多了!”张叔浑身浴血,带着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的镖师冲杀过来,护在苏棠身边,焦急地喊道。四面八方,闻讯而来的江湖客身影越来越多,贪婪的目光如同实质。
苏棠紧紧攥着手中冰凉的石片,看了一眼那还在疯狂抢夺其他碎屑的人群,又看了一眼远处坑洞边缘,那个袖袍微动、正若有所思地望向深坑的谢语花,一股巨大的憋屈和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万两黄金!一路血战!最后就抢了块破石头!还他娘的是半截的!
“谢!语!花!”她朝着那个方向怒吼一声,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怒火,“这事没完!你欠老娘的黄金万两!还有精神损失费!大门修理费!误工费!一个子儿都别想赖!老娘迟早找你算清楚!”
吼完,她不再恋战,将石片往怀里一塞,猛地一挥大刀:“振远镖局的!带上镖车!撤!”
镖师们如蒙大赦,立刻收缩阵型,护着那辆装着空镖匣的镖车(藏宝图早被苏棠气得撕了),朝着洼地外围杀出一条血路。苏棠扛着大刀断后,刀风所至,挡者披靡,绯红的身影如同浴血的凤凰,迅速消失在瘴气弥漫的山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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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仁义还瘫在泥水里,看着苏棠等人远去,看着周围如同鬣狗般争抢碎片的混乱场面,再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一股巨大的绝望和悲愤再次淹没了他。
“我的…我的神功…都没了…都没了啊…”他涕泪横流,捶打着泥浆。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脚边泥水里,似乎嵌着一小块青灰色的东西。
他猛地扑过去,双手如同挖掘宝藏般疯狂扒开泥浆!
一块只有拇指大小、边缘粗糙、上面依稀残留着半个扭曲刻痕(可能是某个字的偏旁)的石片,被他死死攥在了手心!
虽然小,虽然残破得几乎看不出原貌,但这可是从神碑上掉下来的!高人指引的圣物!
一股扭曲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绝望!贾仁义如同捧着绝世珍宝,将那小得可怜的石片紧紧捂在胸口,脸上混合着泥浆和泪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哈哈…哈哈哈…天不亡我!天不亡我贾仁义啊!神功!我也有神功碎片!高人!您果然还是眷顾我的!”
他猛地抬头,望向谢语花之前站立的方向,眼神充满了病态的狂热和依赖:“高人!您等着!等我参悟了这无上玄机!等我神功大成!我一定回来追随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您可一定要等我啊——!”
喊完,他如同惊弓之鸟,将石片小心地塞进最贴身的衣袋里,对着还在哄抢的手下嘶吼一声:“蠢货!别抢了!撤!快撤!” 然后连滚带爬地,带着几个同样抢到点微末碎屑的手下,如同丧家之犬般,朝着与苏棠相反的方向,狼狈不堪地钻进了密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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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渐渐平息。抢到碎片的人早已带着“战利品”消失在密林山道,没抢到的也骂骂咧咧地退走,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几具逐渐冰冷的尸体。
洼地重新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瀑布遥远的轰鸣和深坑中隐约传来的、微弱的水流声。
谢语花独自立于塌陷坑洞的边缘。晚风拂过他纤尘不染的锦袍,吹散了残留的烟尘和血腥味。他指间的玉嘴烟杆不知何时已重新点燃,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明灭。
他低头,看着深不见底的漆黑坑洞,又看了看袖中那块带着冰凉触感的残碑碎片。脑海中,那完整记下的残篇口诀如同活物般流淌而过。每一个字都透着古老与玄奥,与他所知的所有武学典籍都迥然不同,隐隐指向某种与天地自然共鸣的至理。这绝非他随手涂鸦的产物。
他的目光投向苏棠消失的山道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那姑娘临走前的怒吼,仿佛还在耳边回荡。黄金万两?精神损失费?大门修理费?
“呵…”一声极轻的、带着点无奈又觉得有趣的低笑从他喉间逸出。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贾仁义消失的密林方向,想到那土鳖舵主捧着指甲盖大小的碎石片如同得了至宝、哭喊着“高人等我”的模样,谢语花终于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眼底掠过一丝纯粹的、看戏般的愉悦。
“这江湖的水…”他低声自语,对着深坑,对着远山,对着这片刚刚上演完荒诞大戏的落魂涧,缓缓吐出一个淡青色的烟圈。
“看来比谢某想的,还要浑那么…一点点。”
烟圈袅袅上升,融入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谢语花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坑洞边缘,只留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以及空气中一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烟草气息。
落魂涧重归死寂。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由假图引发的风暴虽暂时平息,它所卷起的尘埃,却才刚刚开始飘向更广阔的江湖。真正的暗流,已在残碑的碎片下,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