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暗涌潜流起,山雨欲来时

作者:兰陵不肖生 更新时间:2025/7/10 21:22:22 字数:4181

临安城,武林盟主府。

夜色如墨,深沉地笼罩着这座象征着江湖秩序与威严的府邸。高墙深院,朱漆大门紧闭,门前石狮在月色下投下森然巨影。府内灯火稀疏,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沉寂与凝重。白日里关于落魂涧的喧嚣流言,似乎都被这高墙阻隔在外,却又如同无形的阴云,沉沉压在府邸上空。

后院深处,一间陈设古朴、燃着宁神檀香的书房内。苏正罡端坐于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他并未穿着象征盟主身份的华服,只一身素色常服,却依旧难掩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气度。灯火跳跃,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显得眉宇间的川字纹路愈发深刻。

他手中并无书卷,只是静静地看着桌案上摊开的一幅地图——落魂涧及其周边山川的详细舆图。指尖在代表洼地塌陷的位置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来人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正是苏正罡的心腹,盟主府影卫首领——岳霆。

“盟主。”岳霆抱拳躬身,声音压得极低。

苏正罡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查清了?”

“是。”岳霆声音沉稳,条理清晰,“落魂涧石碑崩碎确凿无疑。现场残留痕迹与小姐所述吻合,塌陷坑洞深不见底,残留剑气森然,非人力所能伪造。石碑材质特殊,坚硬异常,崩裂非普通刀斧所致,应是被巨力强行震碎。”

他顿了顿,继续道:“碎片流散,大小不一。最大两块,一块在小姐手中,另一块被一神秘人以极快身法卷走,疑是那谢语花。其余碎片,大多被当时在场的江湖散客哄抢而去,去向不明。贾仁义所得,确如传言,仅指甲盖大小,刻痕模糊不清。”

“各方反应?”苏正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振远镖局内,人心惶惶。万两黄金窟窿太大,王账房愁得头发都白了大片。小姐…余怒未消,悬赏百两黄金,追索谢语花和贾仁义。”岳霆语速平稳,陈述事实,“日月神教总坛,阴无鹫与巫七笑已接手此事。贾仁义被剥夺舵主之位,发配至阴风峡外围的精铁矿脉服苦役,名为‘将功折罪’,实为严惩。但…神教暗桩活动频繁,似在秘密搜集流落江湖的石碑碎片,尤其关注小姐手中那块。”

岳霆抬眼,看向盟主:“此外,近两日,临安城内,多了不少生面孔。三教九流皆有,行踪诡秘,多在振远镖局附近和黑市、茶馆等地流连。其中几股气息…不弱。属下怀疑,除了神教,还有其他势力被这‘逍遥游’残篇引动,嗅着味道来了。”

苏正罡敲击桌面的手指终于停下。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洞悉世事的眼眸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幽深锐利。

“逍遥宫…”他低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沧桑感,“千年传说,只言片语,竟在此时此地…以这种方式重现?”

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时空:“落魂涧…地脉凶煞,水恶山穷,古籍中确有零星记载,言其深处或有古禁地。石碑材质…蕴含水韵金气…‘云篆’变体…还有那‘逍遥游’三字透出的剑意…种种线索,皆指向那个飘渺无踪的传说。”

岳霆屏息凝神,他知道这三个字在盟主心中的分量。

“假的引出了真的…天意?还是…有心人的算计?”苏正罡的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有惊疑,有沉重,更有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若真与‘逍遥宫’有关,这潭水…就深不见底了。当年多少豪强为之疯狂,最终皆成枯骨…此物重现,是福是祸?”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岳霆身上,语气斩钉截铁:“加派人手!严密监控临安城所有异常动向,尤其是靠近镖局和棠儿居所之人!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棠儿手中那块碎片…暂时由她保管,但务必提醒她,此物已成烫手山芋,绝不可轻易示人!更不可…妄加修习!”

“是!”岳霆沉声应命。

“还有,”苏正罡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动用‘天听’秘线!给我查!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那个谢语花!他到底是什么来路?画那张假图,是纯粹的恶作剧?还是…他本就知道些什么?他手中的烟杆,他那身功夫…我要知道一切!”

“属下明白!”岳霆感受到盟主话语中的森然寒意,心神一凛。

苏正罡挥了挥手。岳霆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之中,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檀香袅袅,以及苏正罡凝视着地图上“落魂涧”那一点,越发深沉凝重的目光。

---

千里之外,阴风峡外围。

这里的环境比落魂涧更加恶劣。天空永远笼罩着一层铅灰色的阴霾,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和金属粉尘的气息。大地裸露着狰狞的红褐色岩层,巨大的矿坑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

矿坑边缘,简陋、肮脏的窝棚如同腐烂的蘑菇,密密麻麻地依附在岩壁上。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声、监工粗鲁的呵斥声、矿工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挽歌。

贾仁义佝偻着背,混杂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矿工中。他身上那件破烂的里衣早已被红褐色的矿尘染透,汗水混合着泥灰,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沟壑。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如今如同枯草般纠结在一起。那枚硕大的骷髅戒指,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辉”,黯淡地套在他枯瘦的手指上,沾满了矿粉。

他机械地挥舞着一柄沉重的矿镐,每一次砸在坚硬的红褐色矿石上,都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渗出丝丝血迹。粗糙的木柄摩擦着他掌心磨出的血泡,钻心的疼。沉重的背篓压弯了他的腰,每一次装满矿石背向矿坑边缘的堆积点时,都感觉脊骨在呻吟。

“快点!磨蹭什么!没吃饭吗?!”一个满脸横肉、拎着皮鞭的监工,凶神恶煞地踹了他一脚。

贾仁义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背篓里的矿石滚落几块。他慌忙弯腰去捡,动作笨拙而狼狈。监工的皮鞭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他背上!

“啪!”

一声脆响!单薄的破衣瞬间裂开一道口子,皮开肉绽!

“嗷——!”贾仁义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痛得蜷缩起来,眼泪鼻涕混合着矿粉糊了一脸。

“废物!连个矿都背不好!还他娘的前舵主?我呸!”监工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走开,鞭子指向下一个动作稍慢的矿工。

贾仁义趴在冰冷的矿石堆旁,背上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火焰灼烧。他哆嗦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巨大的屈辱、绝望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想起了聚义厅里的虎皮交椅,想起了手下们敬畏(或者说恐惧)的眼神,想起了自己挥斥方遒(自认为)的“英姿”…再看看现在,如同烂泥般趴在矿坑边,被最底层的监工肆意鞭打…

巨大的落差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

“高人…谢大侠…祖宗…”他无意识地、如同念经般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哭腔。只有想到那个站在树梢、优雅从容的身影,想到他最后看向石碑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贾仁义那被绝望填满的心里,才会涌起一丝扭曲的、如同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希望。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翻过身,背上的伤口蹭在粗糙的矿石上,疼得他直抽冷气。他哆嗦着手,颤巍巍地伸进怀里最贴身的内袋,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块冰凉坚硬、棱角分明的小东西。

是那块被他视若性命、仅有拇指大小、刻着半个模糊刻痕的青灰色石片。

他紧紧攥住它,仿佛攥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似乎稍微驱散了一点背上的剧痛和心头的绝望。

“神功…我的神功…”他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将石片死死按在心口,浑浊的泪水混合着矿粉滚落,“高人…您一定要等我…等我挖够矿石…等我…等我参悟了这无上玄机…我一定…一定回来找您…给您当牛做马…赴汤蹈火…” 他蜷缩在冰冷的矿石堆旁,在监工的呵斥和矿镐的叮当声中,沉浸在自己那卑微而扭曲的幻想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在这人间地狱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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软玉温香阁,顶楼雅室。

夜风带着秦淮河的水汽,透过半开的雕花窗棂,轻轻拂动室内的纱幔。沉水香的气息与窗外隐约的丝竹声交织,营造出一种繁华深处的静谧。

谢语花斜倚在软榻上,依旧是那副慵懒从容的姿态。玉嘴烟杆在他修长的指间缓缓转动,烟锅里的猩红明灭不定,映着他眼底深处那片沉静的幽潭。

名为璇玑的少女侍立一旁,手中捧着一卷色泽陈旧的厚重皮册。册子封皮没有任何标记,只有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独特质感。

“先生,”璇玑的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带着情报人员特有的精准,“‘拾遗录’甲字密档,编号‘癸亥·七’。关于‘逍遥宫’,可信记载极少,多混杂于前朝野史与江湖志怪之中。综合各方残篇,可归纳几点。”

她目光沉静,语速平稳:

“其一,存在时期推测早于前朝大胤,约在千载之前,鼎盛一时,旋即神秘湮灭,原因不详。其二,其核心传承名讳,确为《逍遥游》,理念主‘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追求身心逍遥,与道合真,非单纯武学秘籍,更近乎道门无上心法。其三,宗门选址隐秘,有载其‘依水穷之渊,傍金石之脉’,门人善御风、通金石、精阵法。其四,湮灭前似有大劫,有零散记载提及‘星陨’、‘地裂’、‘流火’等异象,疑与天地剧变有关。”

璇玑顿了顿,翻过一页:“至于‘落魂涧’,‘拾遗录’丙字卷‘地脉异闻’中有零星提及。言其地脉走势奇诡,深处水脉阴寒刺骨,且蕴含异常金煞之气,古称‘绝阴锢金’之地,乃大凶之所,生灵罕至。曾有风水大家批注:此等绝地,非天然形成,疑为古时大能激战或布阵残留,或可…镇压封禁某些禁忌之物。”

谢语花静静地听着,指间烟杆的转动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他目光落在桌案上那块已被清理干净、露出青灰本质的石碑碎片上。碎片上的刻痕古拙,透着一股悠远苍茫的气息。

“依水穷之渊,傍金石之脉…绝阴锢金…”他低声重复着璇玑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烟杆末端那些繁复的缠枝莲纹,最终停留在那几处极其微小的螺旋状纹路上。

脑海中,绘制假图那日,烟杆敲击桌面的节奏再次清晰浮现。

嗒——嗒——嗒——

一种源自记忆深处的、模糊的韵律。一种…似乎与这烟杆本身,与这“绝阴锢金”之地,与那湮灭千年的“逍遥宫”,隐隐产生着某种…难以言喻共鸣的韵律。

“镇压…封禁…”谢语花薄唇微启,吐出这两个词,眼底那片幽潭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泛起一丝冰冷的涟漪。

他抬眼,看向璇玑,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查‘拾遗录’所有关于‘星陨’、‘流火’的记载,尤其是千年前,与‘逍遥宫’可能湮灭时期重合的天地异象记录。另外…”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玉嘴烟杆,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几道螺旋纹路,眼神变得深邃莫测:“动用‘璇玑阁’秘库。我要知道…这杆‘流云绕星’烟杆,它最初的来历。每一任主人,每一个流转的细节。越详细…越好。”

“是,先生。”璇玑垂首应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知道,先生对烟杆来历的追查,意味着他已真正将此事,与自身那深不可测的过往,联系在了一起。

谢语花不再言语,重新靠回软榻。他缓缓吸了一口烟,淡青色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此刻的神情。窗外秦淮河的灯火倒映在他深不见底的凤眸中,明明灭灭,如同潜藏在平静水面下、即将汹涌而起的暗流。

烟圈消散在带着水汽的夜风里,只留下一室愈发凝重的沉水香气。一张由假图引发、被残碑推向更深漩涡的巨网,正悄然收紧。而执棋者与棋子,皆已入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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