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毒得很,能把青石板路晒出袅袅的白烟。往日里最是喧嚣的“快活林”茶馆,此刻更是沸反盈天,活像一口煮开了的破锅。
“放你娘的罗圈屁!这‘逍遥游’残篇明明是我金刀门祖传之物!被你‘铁掌帮’的贼厮鸟偷了去!”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拍案而起,震得桌上的粗瓷茶碗叮当作响,唾沫星子直喷到对面人脸上去。他腰间挎着一柄门板似的阔刀,正是金刀门门主“开山虎”赵莽。
对面“铁掌帮”帮主“碎碑手”孙奎也不是善茬,一张脸气得通红,反唇相讥:“赵莽!你少血口喷人!这分明是我帮兄弟九死一生从‘断魂崖’下挖出来的!上面还沾着上古大能的灵气呢!你们金刀门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有此等神物?”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泛黄的破旧皮纸,边缘毛糙,墨迹模糊,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行字,隐约可见“气沉丹田”、“神游太虚”之类。
“灵气?老子看你像邪气入脑!”赵莽怒吼一声,蒲扇般的大手就朝孙奎手里的皮纸抓去。
孙奎岂肯示弱?铁掌一翻,带着劲风就迎了上去!
“砰!哗啦——!”
两人掌风拳影还没碰上,旁边一张无辜的八仙桌先遭了殃,被逸散的气劲硬生生掀飞出去,撞在柱子上,碎成了八瓣木柴。茶水、瓜子壳、花生米天女散花般洒了一地。
茶馆里其他客人非但不躲,反而个个伸长了脖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嘴里还啧啧有声:
“嚯!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金刀门和铁掌帮啊,为的啥?又是《逍遥游》?”
“那可不!现在江湖上谁不谈这个?听说得了一鳞半爪,就能脱胎换骨!”
“啧啧,那张破纸……看着像我家灶台引火的……”
“嘘!小声点!没准是真迹呢!你看那墨色,多古朴!”
就在赵莽和孙奎即将上演全武行,茶馆老板躲在柜台后哭丧着脸默算损失之际——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清净喝口茶?!”
一声清亮却饱含暴躁的娇叱,如同惊雷般在嘈杂的茶馆里炸响。
紧接着,“轰隆——!!!”
茶馆临街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连带着半边门框和几块青砖墙皮,如同被攻城锤正面撞击,瞬间化作漫天木屑碎块,呼啸着飞了出去!刺眼的阳光和漫天烟尘中,一道火红的身影扛着一柄造型极其夸张的厚背金环大刀,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来人一身绯红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明艳的五官此刻却罩着一层寒霜,正是武林盟主之女,震远镖局(挂名)总镖头——苏棠!她肩上那柄名为“震岳”的大刀,刀背比她的小臂还厚,金环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刀尖拖在地上,犁出一道浅浅的沟壑。
整个茶馆瞬间死寂。赵莽和孙奎保持着互相揪衣领的姿势,僵在原地,脖子如同生锈的齿轮,嘎吱嘎吱地转向门口。
苏棠凤目含煞,扫了一眼满地狼藉和那两个呆若木鸡的门主,最后目光落在孙奎手里那张破皮纸上。她秀眉一拧,带着十二分的不耐烦和鄙夷:“又是这破玩意儿?为了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假货,砸人家店?出息呢?”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老娘很烦别惹我”的强大气场。
孙奎脸皮涨成了猪肝色,梗着脖子:“苏…苏姑娘!话不能这么说!这可是‘逍遥游’残篇!绝世秘籍!你怎知是假?”
“绝世秘籍?”苏棠嗤笑一声,大刀“震岳”随意地往地上一顿。“咚!”一声闷响,脚下两块青砖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开一尺有余。“就这?上面写的啥?‘气沉丹田,头撞南墙’?你撞一个我看看,能撞出个绝世高手,老娘这‘震岳’刀送你劈柴!”
“噗……”角落里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
孙奎被噎得说不出话。赵莽倒是回过神,眼珠一转,指着孙奎:“苏姑娘明鉴!这厮手里的定是假货!真迹定是被他藏起来了!快交出来!”
“放屁!”孙奎急了,也顾不得苏棠在场,“这就是真的!你看这古意……”
“够了!”苏棠一声断喝,压过所有噪音。她烦躁地揉了揉额角,感觉自从那该死的石碑崩碎,江湖上就没一天消停。盟主府天天被哭诉的、告状的、求主持公道的挤爆,她爹苏正罡的脸黑得像锅底,连带着她也跟着倒霉。眼前这两个,更是蠢得让她手痒。
“真假姑奶奶懒得管!”苏棠大刀一横,刀尖直指赵莽和孙奎,“砸坏的桌子板凳、门板墙壁,还有老板的精神损失费,你们两个,照价赔偿!三倍!少一个铜板,老娘让你们尝尝‘震岳’是震人还是震山!”
她话音未落,大刀随意地往旁边一划拉。嗤啦一声,一张完好的酸枝木太师椅,如同被热刀切过的牛油,瞬间从中间裂成两半,切口光滑如镜。
赵莽和孙奎同时一哆嗦,看着那椅子,又看看苏棠肩上那柄凶器,再想想自己脖子……刚才还争得你死我活的脸,瞬间都挤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赔!赔!苏姑娘息怒!我们赔!”两人异口同声,麻溜地从怀里掏钱袋子,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
苏棠哼了一声,这才把大刀重新扛回肩上,震得金环又是一阵乱响。她瞥了一眼躲在柜台后瑟瑟发抖的老板:“老板,收钱!谁拆的找谁赔!”
**与此同时,茶馆斜对面,一株高大的古槐树繁茂的枝叶间。**
谢语花一身云纹锦袍,纤尘不染,慵懒地斜倚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杆温润的玉嘴烟杆,袅袅青烟升起,模糊了他那双总带着三分讥诮的桃花眼。他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柄合拢的乌木折扇,扇骨在指间灵巧地翻转。
下方茶馆的闹剧,如同最鲜活的皮影戏,清晰地落在他眼中。看着苏棠扛着大刀破门而入,看着那两个所谓门主瞬间怂成鹌鹑,看着那可怜的太师椅被无辜腰斩……谢语花薄唇微勾,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
“呵,‘震岳’一出,鸡飞狗跳。”他优雅地吸了口烟,声音低醇,带着一丝玩味,“苏姑娘这‘调解’之道,倒也…别开生面。”
他的目光掠过茶馆内惊魂未定的众人,扫过那些还在低声议论、眼神闪烁、明显对所谓“残篇”贼心不死的茶客,最后落在地上那张被孙奎慌乱中丢下的、写着“头撞南墙”的破皮纸上。
“《逍遥游》……”谢语花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烟杆光滑的玉嘴。烟杆本身是极好的墨玉所制,温润细腻,但若细看,那墨玉深处似乎蕴藏着一种极其细微、难以言喻的天然纹理,深邃而古拙。
这纹理,与当日在那块意外现世又轰然崩碎的石碑碎片上看到的,竟有几分……隐约的相似。
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错觉的温热感,似乎从烟杆深处传来,与他指尖相触。谢语花摩挲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眼,望向远处江湖的方向。那里,因几块碎裂的石碑和几句不知所云的口诀,已燃起了无数贪婪和混乱的火苗。
“白菜价的神功秘籍,撞南墙的登天捷径……”谢语花吐出最后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眸子,此刻却沉淀下几分幽深,仿佛透过眼前的荒诞闹剧,看到了即将席卷而来的更大风暴。他轻轻弹了弹烟灰,嘴角那抹惯常的讥讽笑意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
“这江湖,怕是要炖成一锅上好的……乱炖了。”他收起烟杆,折扇“唰”地一声展开,扇面上绘着几竿墨竹,清雅脱俗,与他此刻眼中映出的混乱景象形成鲜明对比。“麻烦精也来了,啧,看来这锅汤,想不尝一口都不行了。” 他目光扫过下方正扛着大刀、一脸“老娘很烦”的苏棠,身影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更浓密的枝叶深处。
茶馆里,苏棠正监督着赵莽和孙奎肉痛地数着赔偿的银钱,老板千恩万谢。她突然心有所感,扛着大刀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射向对面那株枝叶繁茂的古槐树。
树影婆娑,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点点光斑,除了几声聒噪的蝉鸣,空无一物。
“错觉?”苏棠皱了皱眉,嘟囔了一句,“总感觉有只讨厌的花蝴蝶在附近晃悠……” 她甩甩头,把这点异样感抛开,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前两个冤大头身上,恶声恶气地催促:“快点!磨蹭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