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活林的茶渍和木屑味仿佛还黏在身上,苏棠扛着“震岳”,大步流星穿过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目标直指城东那片气派威严、朱门高墙的建筑群——武林盟主府邸。路旁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在她耳中都成了嗡嗡作响的噪音,脑子里翻来覆去就两件事:那张写着“头撞南墙”的破纸,还有老爹苏正罡那张风雨欲来的黑脸。
府邸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站岗的盟主府侍卫个个腰杆笔直,目不斜视,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可苏棠刚一靠近,那肃杀之气就微妙地波动了一下。侍卫们眼观鼻鼻观心,但握着刀柄的手指明显紧了紧,身体几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给她留出更宽的通道——这位大小姐每次扛着刀回来,府里总得有点动静,不是柱子裂了就是花圃平了,提前让路是生存智慧。
“大小姐回府!”侍卫队长嗓子有点发干地喊了一声。
苏棠没理会,扛着大刀,咣当咣当踩着青石板路,径直穿过前庭。回廊下几个洒扫的丫鬟婆子,一见那抹火红的身影和那柄标志性的大刀,立刻像受惊的鹌鹑,抱着扫帚簸箕躲得飞快。
议事厅厚重的紫檀木门紧闭着,隐隐传出里面压抑的争论声。苏棠脚步不停,伸手就去推门。
“吱呀——”
沉重的门轴转动声打断了厅内的声音。
议事厅内光线通明,上首主位端坐一人。中年模样,国字脸,浓眉如墨染,不怒自威,正是当今武林盟主苏正罡。他穿着深青色常服,腰束玉带,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扶手,眉宇间积压着浓重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下首左右分坐着几位盟内有头有脸的长老和管事,个个面色凝重,空气沉闷得能拧出水来。
苏棠扛着大刀闯进来的动静,让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苏正罡敲击扶手的手指顿住,眉头锁得更紧,沉声道:“棠儿,议事重地,怎可如此莽撞!”
苏棠环视一圈,没看到预想中挤满大厅哭诉的“受害者”,厅内气氛比她想象中更压抑,老爹的脸色也比预想中更黑。她心里那点因为快活林“调解”而起的烦躁瞬间被更大的不妙感压了下去。
“爹,”苏棠把“震岳”往地上一拄,又是“咚”一声闷响,震得厅内几位长老眼皮一跳,“外面都乱成一锅粥了!金刀门和铁掌帮为了张擦屁股都嫌硬的假‘残篇’,差点把快活林拆了!还有那些练功练傻的、招摇撞骗的……”
“够了!”苏正罡猛地一拍扶手,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严,瞬间压下了苏棠的抱怨,“外面乱?外面再乱,还能乱得过这盟主府的门槛吗?!”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迫人的压力,走到苏棠面前几步远停下,目光如电,紧紧锁着她:“从‘藏宝图’闹剧开始,到‘万两黄金’镖银悬案,再到如今这《逍遥游》残篇搅得整个江湖鸡犬不宁!桩桩件件,哪一件源头离得开你那‘震远镖局’挂名总镖头的名头?离得开你苏棠的名字?!”
“我……”苏棠被老爹的气势慑得一滞,想反驳,却一时语塞。镖银的事,确实是她理亏。
“你知道这些日子,盟主府的门槛被踏破了几次?多少门派的掌门、长老、苦主堵在这里,要我主持公道?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苏正罡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江湖动荡,人心浮动!朝廷的天机阁密探,最近在城里出现的频率,比往年加起来都多!他们盯着谁?盯着我们武林盟!盯着你捅出来的这些娄子!”
他逼近一步,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苏棠!你是我苏正罡的女儿!不是街头莽撞的愣头青!你肩上扛着的不只是那把刀,还有苏家的名声,武林盟的威信!你告诉我,万两黄金的镖银,你追回来没有?!那搅动风云的假图源头,你查清楚了没有?!如今这《逍遥游》的乱局,你又打算如何收场?!”
一连串的质问,砸得苏棠心头火起又憋屈无比。她梗着脖子,迎着父亲严厉的目光:“假图源头是那个该千刀万剐的情报贩子谢语花!镖银我迟早从他身上榨出来!至于外面那些疯子为了几张破纸打生打死,关我什么事?难道是我让他们练‘头撞南墙’的?!”
“不关你事?”苏正罡怒极反笑,手指几乎要点到苏棠鼻尖上,“那假图因何而起?镖银为何而失?石碑为何崩碎?这《逍遥游》的风波,根子就在你和那谢语花身上!现在外面都说,武林盟主之女,就是这场江湖大乱的‘引子’!你让为父这张老脸往哪搁?让武林盟如何服众?!”
“我……”苏棠再次语塞,脸涨得通红,握着刀柄的手指捏得发白。巨大的委屈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想说这明明都是谢语花那个混蛋搞出来的!她想说自己也烦得要死!可看着父亲眼中那深重的疲惫和失望,还有周围长老们或无奈或审视的目光,她那些咆哮堵在喉咙口,硬是吼不出来。
“爹!”苏棠最终只憋出一声带着不甘和倔强的低吼,眼眶都有些发红。
苏正罡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头也是一软,但随即被更重的责任压过。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语气稍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棠儿。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也不管你跟那个谢语花有什么恩怨。三天之内,给我把城南‘栖霞派’和‘流云庄’的冲突解决了!他们为了争夺一份所谓的‘关键残篇’,已经死了两个弟子,再闹下去,必成燎原之火!你亲自去!带上你的刀,用你的方式,给我把火头摁下去!”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鹰隼,补充道:“还有,那个谢语花……他不是号称无所不知吗?这次的事情,他脱不了干系!你想办法,让他也动起来!查!查清楚这《逍遥游》背后到底还有什么鬼名堂!查清楚是谁在推波助澜!我要看到结果,而不是整天听你抱怨他欠你钱!”
苏棠猛地抬头,对上父亲那双洞悉一切又隐含深意的眼睛。让她去解决门派冲突?还要带上谢语花?那个滑不溜手的毒舌花?!
“爹!我……”
“这是命令!”苏正罡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武林盟主不容置疑的威严,“也是你身为盟主之女,必须担起的责任!再搞砸了,你就给我滚回后山禁闭三年,这辈子别想再碰你的‘震岳’!”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苏棠浑身一震,看着父亲眼中那绝无转圜余地的神色,再看看那柄被她视为生命的“震岳”,一股前所未有的憋闷和压力沉沉地压了下来。她死死咬着下唇,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是!”
她猛地转身,扛起大刀,咣当咣当地大步冲出议事厅,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要将地面踩穿,背影写满了暴躁、委屈和一种被强行套上枷锁的不甘。
厅内,苏正罡看着女儿消失的背影,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长长叹了口气。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最终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老低声道:“盟主,让大小姐去……是否太过……”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苏正罡坐回主位,声音带着深深的倦意,“她性子是烈,但心中有义,刀下有分寸。让她去闹一闹,或许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去讲道理更有用。至于那个谢语花……”他眼神微眯,闪过一丝精光,“搅动了风云,还想置身事外看戏?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让棠儿去缠住他,正好。”
***
距离盟主府几条街外,一条不起眼的僻静小巷深处。
巷子尽头,挂着一块半新不旧的木招牌——“雅墨轩”。门脸不大,看着像间经营不善的小书画铺子。此刻店门半掩,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陈墨和旧纸混合的气味。
谢语花正悠然坐在柜台后一张太师椅上。他换了一身月白云纹锦袍,玉嘴烟杆依旧在指尖萦绕着袅袅青烟,姿态闲适,与这略显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柜台前,一个穿着粗布短打、农夫打扮的精瘦汉子垂手而立,神态恭敬。他是谢语花庞大情报网中一个不起眼的“耳报神”,代号“田鼠”。
“回禀公子,”田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市井的粗粝,“城西‘醉仙楼’后院柴房,昨夜死了个外地客商,身上搜出一份据说是‘逍遥游’残篇的绢帛,上面写着‘倒饮黄泉水,可通任督脉’。今早仵作验尸,发现他……胃里灌满了后院那口苦井的水,活活撑死的。”
谢语花轻轻“呵”了一声,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中,眼神带着三分讥诮七分玩味:“倒饮黄泉?倒是个……别致的练法。勇气可嘉,智商堪忧。”
田鼠继续汇报:“另外,城东绸缎庄的王寡妇,今早哭哭啼啼去报官,说她儿子偷了家里祖传的玉镯,说是要去换‘逍遥游’的入门资格,拜一个在土地庙里打坐、自称‘逍遥散人’的老乞丐为师。那老乞丐收了玉镯,教了他一句‘心若浮云,身似柳絮’,然后……那傻小子就爬到绸缎庄最高的旗杆顶上,闭眼往下跳,摔断了腿,现在还抱着旗杆喊‘飘起来了’呢。”
谢语花用烟杆轻轻敲了敲柜台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唇角勾起:“心若浮云?呵,倒是真‘飘’了。这‘逍遥游’三个字,怕是有毒,沾上便疯魔。”
“还有,”田鼠的声音更低了,“黑市上,一份据说是石碑崩碎时飞溅出的‘核心残片’拓本,被炒到了五千两黄金。买家是‘血鲨帮’的沙通天。结果刚交易完,沙通天就被人发现死在自己密室里,拓本不翼而飞。现场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兰花香气。”
“兰花香气?”谢语花摩挲烟杆的动作微微一顿,眼神中那抹玩味瞬间沉淀,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拾遗录’的人……手脚倒是快。” 他自然记得这个专门收集秘闻、行事诡秘的组织,以及他们某些成员标志性的癖好。
田鼠点点头:“小的也怀疑是他们。另外,盟主府那边……”他快速将苏棠被盟主训斥,并强令其解决栖霞派与流云庄争端、还要带上谢语花的事情说了一遍。
谢语花听完,静默了片刻。袅袅青烟在他俊美的面容前盘旋,模糊了表情。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昏暗的光线下扩散、变形、消散。
“栖霞派,流云庄……为了张不知真假的破纸?”他低声自语,带着一丝慵懒的嘲弄,“苏老盟主这招祸水东引……不,是‘驱虎吞狼’,倒也使得妙。” 他当然明白苏正罡的用意,想把他这个“麻烦源头”也拖下水,利用他的情报能力去平息事态。
他目光落在柜台上,那里随意地丢着从快活林“顺”来的那张写着“气沉丹田,头撞南墙”的假秘籍。纸张粗糙,墨迹拙劣。
“白菜价的绝世神功,黄金价的杀人毒药……”谢语花伸出折扇,用扇尖轻轻点了点那张破纸,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讥讽,“这江湖,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抬起眼,目光仿佛穿透了店铺的墙壁,望向盟主府的方向,又仿佛看到了更远的风暴中心。嘴角那抹惯常的、优雅而疏离的笑意,悄然加深了几分。
“看来,这锅‘乱炖’,想不尝尝咸淡,都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