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山如其名,日落时分霞光浸染层林,美不胜收。可惜此刻山腰处的栖霞派演武场上,丝毫没有半分诗意,只有剑拔弩张的肃杀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栖霞派弟子一身赤褐色短打,流云庄门人则着青灰色劲装,泾渭分明地占据演武场两端。双方兵刃出鞘,刀光映着残阳,泛起一片刺目的寒芒。场中央,两具覆盖着白布的尸体格外刺眼,血迹早已渗入夯实的黄土地面,留下深褐色的斑驳。
栖霞派掌门“赤霞剑”吴峰,是个面膛赤红、脾气火爆的中年汉子,此刻须发戟张,手中长剑直指对面:“姓林的!交出‘流云篇’残本!否则,今日我栖霞派上下,定与你流云庄不死不休!血债,必须血偿!”他声音嘶哑,带着失去亲传弟子的悲愤。
流云庄庄主“拂云手”林远,身形瘦削,面色阴沉如水,闻言冷笑:“吴疯子!你弟子技不如人,强抢我庄秘传残篇,死有余辜!那残篇本就是我先祖所得,何来‘交出’一说?倒是你栖霞派,觊觎我庄重宝,杀我门人,今日不给个交代,休想善了!”他身后弟子群情激愤,齐声怒吼。
双方火药桶般的气氛一触即发,只差一点火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演武场边缘一人高的厚重石墙,如同被巨人擂了一拳,猛地向内炸开一个大洞!碎石烟尘如同怒涛般喷涌而出,劈头盖脸砸向场中众人!
“咳!咳咳!”
“什么东西?!”
“敌袭?!”
惊呼声、呛咳声瞬间取代了喊杀声。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拆迁惊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挥舞兵器护住头脸,阵型大乱。
烟尘弥漫中,一道火红的身影如同浴火的凤凰,扛着一柄门板似的厚背金环大刀,踏着碎石瓦砾,一步一顿地走了进来。每走一步,地面都仿佛微微震颤一下。
苏棠!
她绯红的劲装上沾了些许灰尘,但那双凤目中的怒火却比夕阳更炽烈。她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现场,扫过地上的尸体,最后定格在惊疑不定的吴峰和林远脸上。
“吵什么吵?!打什么打?!”苏棠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盖过了所有杂音,“为了几张破纸,死的人还不够多吗?!你们是掌门还是山贼?!”
她肩膀一抖,“震岳”大刀带着沉闷的破风声,被她单手提了起来,巨大的刀尖遥遥指向场中所有人,一股蛮横霸烈的气势轰然爆发:“都给老娘把兵器放下!谁再敢动一下,老娘就让他尝尝,是你们派(庄)的墙硬,还是老娘的刀硬!”
那堵被暴力开洞、还在簌簌掉灰的石墙,就是最有力的威慑!栖霞派和流云庄的弟子们看着那恐怖的破洞,再看看苏棠肩上那柄闪烁着凶光的巨刃,握着兵器的手都在发抖,不少人下意识地就垂下了手臂。
吴峰和林远脸色铁青,又惊又怒。他们自然认得这位武林盟主的千金,更听说过她“人形拆迁”的赫赫凶名。但此刻被一个小辈如此当众呵斥、威胁,脸面上实在挂不住。
“苏姑娘!”吴峰强压怒火,抱拳道,“此乃我栖霞派与流云庄的私怨,更是为惨死弟子讨还公道!武林盟虽大,也不能如此霸道干涉吧?”
“私怨?公道?”苏棠嗤笑一声,大刀在地上重重一顿,又是一阵闷响,“你们讨的公道,就是让更多弟子躺在这里?!”她指着地上的尸体,声音带着怒火,“我爹让我来,不是看你们继续流血的!是让你们消停点!把你们争的那什么破‘流云篇’残本拿出来!老娘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值两条人命!”
林远眼神闪烁,阴沉道:“苏姑娘,此乃我庄秘传……”
“秘传个屁!”苏棠直接打断,毫不客气,“现在满大街都是‘逍遥游’残篇!擦屁股的、引火的、骗傻子的!谁知道你手里那块是真是假?拿来!”
她的态度强硬得毫无道理,偏偏配上那柄随时可能劈下来的大刀和身后那个还在冒烟的墙洞,形成了巨大的压迫感。吴峰和林远气得浑身发抖,却又真不敢拿整个门派(山庄)的基业去赌这位姑奶奶的脾气。两人眼神激烈交锋,最终林远极其不甘地冷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严严实实的扁平物件。
吴峰也死死盯着那油布包裹,呼吸粗重。
苏棠大步上前,一把夺过油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带着石质的冰凉。她三两下扯开油布,露出里面一块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灰黑色石板碎片。石质普通,表面刻着几行古篆小字,字迹模糊,但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韵味。其中一行似乎与“气”或“云”相关。
**与此同时,演武场边缘一棵高大的古松树冠深处。**
谢语花的身影如同融入了枝叶的阴影,无声无息。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玉嘴烟杆轻抿,目光却锐利如鹰,穿透下方弥漫的烟尘和混乱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那块被苏棠举起的石板碎片上。
“哦?”他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这块碎片的材质……与当日崩碎的石碑主体如出一辙!虽然只是很小一块,但那独特的灰黑石质和刻痕风格,他绝不会认错。这栖霞派和流云庄,争夺的竟然是一块真正的石碑崩碎残片!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石板上的古篆刻痕。烟杆在他指尖无意识地轻轻转动,墨玉的杆身在斑驳的树影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内敛的光泽流动了一下。谢语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瞬——指尖传来的感觉,并非错觉!烟杆深处那奇异纹理,与下方石板碎片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极其微弱、玄之又玄的……共鸣?
一丝极淡的、如同静电般的酥麻感,顺着指尖蔓延而上。
“果然……”谢语花心中低语,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好奇。这烟杆的来历,看来比想象的更不简单。他不动声色,继续观察。
场中,苏棠举着石板碎片,对着夕阳左看右看,撇撇嘴:“就这?刻了几个鬼画符,就能让人抢破头打死人?”她一脸嫌弃,但也没随手扔掉,毕竟老爹的任务是“解决争端”,不是“销毁证物”。
“苏姑娘!此物确系真品!”林远急道,“乃是我流云庄先祖……”
“真品又如何?”苏棠不耐烦地打断,晃了晃手里的碎片,“现在它归武林盟保管了!等查清楚这破玩意儿到底惹了多少祸,再决定怎么处置!你们两派,立刻给我收兵!该治伤的治伤,该埋人的埋人!再敢为了这东西起冲突,别怪老娘把你们两家的山门都拆了当柴烧!”
她这番蛮不讲理的“调解”,简单、粗暴、有效。在“震岳”大刀和身后墙洞的物理说服下,吴峰和林远纵有万般不甘,也只能铁青着脸,咬着牙,憋屈地挥手让门下弟子收队。一场眼看就要爆发的血战,竟被苏棠以最不讲道理的方式强行摁了下去。
***
距离栖霞山百里之外,一处废弃的铁矿坑。
这里没有霞光,只有终年弥漫的灰尘和铁锈的腥气。矿洞深处,昏暗的火把摇曳,映照着矿工们黢黑疲惫的脸庞和沉重的镐头。
然而,在矿坑深处一个稍微干燥点的避风角落里,气氛却有些诡异。
几十个同样穿着破烂矿工服、满身煤灰的汉子,却不像其他人那样麻木劳作,而是围成一圈,个个眼神狂热,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簇拥着中间一个同样灰头土脸、却努力挺直腰板、试图维持“威严”的身影——正是破产后沦落至此的魔教前分舵主,贾仁义。
贾仁义的黑袍早就换成了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但那枚硕大的骷髅戒指还倔强地戴在手上,只是金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廉价的铜胎。他脸上沾着煤灰,头发乱糟糟,但眼神却闪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光芒。
“……所以!本尊者告诉你们!”贾仁义挥舞着缠着破布的手,唾沫横飞,声音在矿洞里回荡,“那日的考验!那瀑布倒悬!那闭气三日!那都是高人!绝世高人!对我等心志的磨砺!是通往无上大道的必经之路!”
他手舞足蹈,模仿着当日谢语花在树梢上那优雅(在他眼中是神秘莫测)的姿态,语气狂热:“高人他老人家,抬手间风云变色!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那等风姿!那等气度!岂是凡俗能懂?!”
“尊者英明!”底下信徒们齐声高呼,眼神狂热无比。他们大多是魔教底层最不得志、脑子也不甚灵光的苦哈哈,贾仁义那套“被高人考验”、“接触过真秘宝”的说辞,成了他们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和希望。
“那‘逍遥游’石碑崩碎,碎片散落江湖!”贾仁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煽动性,“但高人!他老人家早已洞悉一切!那崩碎,也是考验的一部分!是筛选有缘人!是让真正的秘宝之光,照亮我等被蒙蔽的心智!”
他猛地一指矿坑外,仿佛指向那虚无缥缈的江湖:“总教那些高高在上的蠢货!他们懂什么?他们只会压榨我们!让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矿坑里像老鼠一样刨食!但高人不同!高人给了我们机会!只要我们找到!找到那些散落的石碑碎片!将它们奉献给高人!我们!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就能获得高人的青睐!就能一步登天!脱离这苦海!”
“追随尊者!寻找碎片!脱离苦海!”信徒们的嘶吼在矿洞中轰鸣,震得煤灰簌簌落下。
贾仁义享受着这狂热的气氛,干瘦的胸膛剧烈起伏。破产的耻辱,矿坑的艰辛,在信徒们狂热的崇拜中似乎都得到了扭曲的补偿。他仿佛真的成了某种“尊者”,肩负着“神圣”的使命。总教压下来的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带回有价值的《逍遥游》线索,此刻在他心中也镀上了一层“为高人效力”的金光。
“兄弟们!”贾仁义振臂高呼,声音因激动而尖锐,“擦亮你们的眼睛!留意每一块奇怪的石头!留意每一个可疑的消息!高人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们!我们的未来,不在矿底!在九天之上!”
“九天之上!九天之上!”狂热的呼号如同魔音,在废弃的矿坑深处回荡,带着一种荒诞而扭曲的力量。贾仁义那沾满煤灰的脸上,一双眼睛在火把映照下,闪烁着野心重燃和扭曲信仰的光芒。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尊者”梦里,而这片混乱的江湖,似乎真的给了他一丝咸鱼翻身的荒诞希望。至于这希望背后是登天梯还是万丈深渊,他早已不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