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模仿游戏

作者:超宇宙河童 更新时间:2025/12/9 21:20:13 字数:10727

(1)

“哎呀呀,我亲爱的安珀小姐,”罗伊被困在圣光囚笼中,身体因痛苦而微微颤抖,脸上却强行挤出一个夸张的笑容,“这……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鄙人只是动用了一点小小的模仿魔法,想要解析那只幽灵的力量本质而已。您这欢迎仪式,未免也太……热情似火了些?”

安珀没有答话,只是面无表情地扫过他强忍着慌乱的眼神,再次摇响了手中的圣铃。

“圣火风暴。”

“轰——!”

囚笼应声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如流星火雨般密集的橙红色光弹,铺天盖地砸向罗伊!以安珀的龙心状态,她无法进行任何瞄准,这些光弹也自然毫无轨迹可言。但那燃烧着的原初圣光威力大得惊人,瞬间将酒馆门前的小广场化作一片爆裂的火海。

“啧!”罗伊脸上的从容瞬间消失。他身体猛地一阵扭曲,整个人化作一滩流动的水银,险之又险地贴着地面流向广场边缘!

水银般的液体迅速凝聚,但不再是罗伊的人形,而是一个轮廓不断变化、没有固定形态的银色拟态怪。它以一种近乎液态的柔韧在爆炸的间隙中穿梭,安珀那缺乏准头的狂轰滥炸,竟被它以这种诡异的方式全数躲过!

“没用的!我亲爱的安珀小姐!”罗伊的声音带着回音从拟态怪体内传出来,“您的力量确实强大,但无法命中目标的攻击,不过是徒劳的烟火表演!”

“变成这副模样也改不了话多的毛病。”安珀冷哼一声,攻势稍缓的瞬间,她指尖已悄然勾勒出原初圣光构成的丝线,“圣光之痕:洞悉!”

数道纤细的橙红光丝瞬间探向那团银色混沌。像往常一样,她集中精神,试图穿透魔物外层的形态,直指驱动魔物身体的符文核心。

找到了!

光丝渗入拟态怪的身体,一个稳定而结构精密的能量回路呈现在她的感知中——严谨的几何线条、有序的能量回环、再加上单纯的魔力气息,毫无疑问是高度发达的奥术魔法!

“果然如此!”安珀心中一定。这家伙的核心,本质上就是一个能够实时分析、模仿外界能量的奥术拟态装置!他之前展现的所有能力,无论是模仿魔物肢体、构筑结界,还是在酒馆让安珀误以为他体内充满圣光,原理都在于此!

既然是认知之内的力量,那么……

安珀的“圣光分化树”立刻起了反应。她一边向罗伊发动冲锋,一边左手摇动圣铃,数道圣洁的金色光环围绕拟态怪展开,随后向内收缩,眼看就要将拟态怪全身死死缚住!

“秩序圣契!”

这是将圣光的秩序力量发挥到机制的控制魔法!虽然难以兼容混着虚空的原初圣光,但却能够彻底封死奥术千变万化的创造能力,把魔法师变成无法施法的哑巴!

成了!安珀露出一丝自信的微笑,右手锤头上圣光流转,下一击就要将拟态怪瘫痪!

“嗤——!”

就在光环接触罗伊的前一刻,一片深沉粘稠的虚无黑暗,猛地从那个奥术节点的最核心处喷涌而出!秩序圣契的金色光环一接触这片黑暗,竟如冰雪消融,瞬间被湮灭、吞噬殆尽!

“什么?!虚空雾?!”安珀瞳孔骤缩,冲锋的步伐硬生生止住。这怎么可能?她的洞悉明明只感知到单一的奥术结构!

就在她愣神的瞬间,拟态怪已挣脱束缚,化作一道银流绕至她身后。几发奥术飞弹狠狠撞在她的背甲和尾巴上,带来一阵闷痛。

“呃!”安珀踉跄一步,迅速转身,眼中满是惊疑。

为什么奥术核心会爆发出虚空能量?难道……是自己的原初圣光中混杂的虚空气息,干扰了洞悉的精度,导致探查有误?

心念急转,安珀立刻改变策略。洞悉光丝再一次在她手中构建,但这次她收敛了原初圣光中那份属于虚空的深沉,光丝的颜色也变成了干净纯粹的金色。

“再看一次!”

光丝探入,景象果然不同!除了那个复杂的奥术核心,几条先前未被察觉的能量脉络正散发着微弱紫黑色光晕,悄然缠绕在奥术结构之上——那是虚空的魔力回路!

“竟然将虚空编织进了奥术结构里……怪不得!”安珀恍然大悟,“既然是虚空的把戏,那就用始祖的力量碾碎它!”

橙红色的原初圣光再次于页锤上沸腾,安珀如离弦之箭般发起冲锋。这一次,她紧盯着那几条虚空脉络,预判着对方可能再次喷涌出的黑雾。

拟态怪急速后退,试图拉开距离,但速度远不及圣光强化的安珀。双方距离急速缩短,安珀全神贯注,准备在虚空雾喷发的瞬间做出应对。

然而,就在她的页锤即将触及目标的前一瞬——

嗡!

一道坚实温暖的金色光盾,突兀地出现在拟态怪身前!光盾结构严谨,光芒稳定,散发着温和的圣洁气息!

页锤狠狠砸在光盾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光盾剧烈波动,却并未破碎。

安珀的攻势戛然而止,她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光芒……这结构……

“……虔信护盾?”

为什么一个模仿魔物、驱动奥术与虚空之力的存在,能够施展出圣骑士的招牌防护神术?!

(2)

先是奥术,再是虚空,现在是圣光……这家伙到底能模仿多少种性质截然不同的力量?他的核心究竟是什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安珀深吸一口气。像没头苍蝇一样,看到一种新能力就震惊一次,然后被对方用另一种意料之外的方式破解,这根本不是战斗,这是被戏耍。

她的“洞悉”被干扰了。从残缺不全的心脏,到始祖余火引入的虚空,她的洞悉中混杂了太多来自观测者自身的缺陷。她需要更纯粹、更普适的光芒!纯到可以分化出这个怪物全部的魔力回路,让她找准进攻的方向。

短暂冥想——深度链接智慧种族的圣光之源,强行提纯力量,这是暂时提高圣光纯度的标准方法。但问题是——

“呵呵,看来安珀小姐需要一点‘休息’的时间?”拟态怪已经恢复了罗伊的样子。礼服有些破损,但并无大碍。他仿佛看穿了安珀的想法,轻笑一声,双手在胸前合拢,随即猛地向前推出!

嗡——!

一片混乱驳杂橙红色光弹铺天盖地地向安珀轰来,分明与安珀刚刚使用的圣火风暴分毫不差!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模仿并再现了圣骑士的高阶法术!

“可恶!学得真快!”安珀暗骂一声,不得不狼狈地翻滚、跳跃,利用广场上的残垣断壁躲避这熟悉的狂轰滥炸。烟尘弥漫,根本没有任何停下来冥想的机会!

“只能,用这招了!喝啊!”

安珀低吼一声,从被炸得只剩半截的喷泉后方跳出。趁着罗伊再度吟唱的间隙,安珀用圣光强化身体,朝着罗伊冲锋而去!

“嗯?这么快就放弃了吗?”罗伊看到安珀不再寻找掩体,而是冲向自己,嘴角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那么,您刚刚展示的力量,我可要借来用一用了!“

罗伊抬手向前一指,几道璀璨夺目的金色光柱从天而降,瞬间挡在安珀冲刺的路径上,形成了一座坚固的圣光囚笼!栅栏由纯粹的圣光构成,散发着秩序与净化的气息,正是安珀刚刚困住罗伊所用的法术!

“哐当!”

安珀结结实实地撞在圣光囚笼的光壁上,冲势被硬生生止住。然而,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借着反震之力稳稳站定。

“呵……果然,就只会模仿而已。”她轻声道,然后竟直接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威胁,就在这坚固的囚笼之内,将两指贴近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她竟然……在战场中央,在敌人的面前,开始了冥想?!

“你干什么?!疯了吗!”罗伊又惊又怒,他完全无法理解安珀这自杀般的举动。他下意识地抬手,数颗奥术飞弹呼啸着射向囚笼中的安珀!

然而——

砰砰砰!

奥术飞弹撞在圣光囚笼的光壁上,只激起一圈圈涟漪,便消散无踪。

圣光囚笼是一个用来活捉魔物的法术,最大的特性之一,便是双向阻隔!它既能困住内部的敌人,也能抵御来自外部的攻击,确保囚禁过程不受干扰。罗伊在仓促间模仿了这个法术的形态,却未能理解其蕴含的原理!

“该死的!”罗伊低骂一声。他慌忙挥手,试图解除这个由他自己构筑的囚笼。但模仿而来的法术,操控起来远不如真正的圣骑士那般得心应手,法术结构的瓦解需要时间!

就在他手忙脚乱地试图驱散圣光囚笼的这几秒钟内——

安珀的冥想已经完成了!她猛然睁开双眼,摊开右手掌心,高度纯净的圣光如同温顺的流水般向她掌心汇聚,压缩成一团稳定、内敛却蕴含着可怕洞察力的光球。

与此同时,罗伊终于强行解除了圣光囚笼!光之栅栏瞬间消散。

但,为时已晚!安珀掌心那团纯净的圣光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的洞察光束,直接笼罩了罗伊!

“圣光之痕:洞悉!最高精度!”

光束笼罩下,安珀的“视野”中,那团混沌再次显现。

奥术,虚空,神圣——三种性质截然不同、本该互相冲突的力量,在此刻安珀的洞悉之下,以一种诡异而精密的动态平衡共存着。这本身已经超出了常理。

但更让安珀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下一幕。

自己那道纯净的洞察光束所过之处,那些原本随意铺设的神圣回路,仿佛受到了某种启迪,开始变得更加明亮凝实,结构愈发趋向于某种完美的圣光典范!

“嗡!”

一股强大而诡异的排斥力猛地从罗伊的核心中爆发!安珀灌注了高度纯净圣光的洞察光束,竟像是撞在了一面完美无瑕的镜子上,被以更集中、更强烈的形式硬生生反弹了回来!

“呃啊!”

金色的光束倒卷而回,狠狠撞在安珀自己身上!高度纯净的圣光虽然不会对同源的智慧种族造成伤害,但那蕴含其中的能量冲击,却像一柄重锤砸在她的胸口!

“怎么会……?”

安珀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她强忍痛楚,难以置信地望向罗伊。

此刻的罗伊,似乎也缓过神来。他周身的魔力波动非但没有因被洞察而收到影响,反而变得更加凝实了几分。那种千变万化的混沌感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稳定、更接近……安珀刚刚使用的纯净圣光的特质?!

“他的能量回路……会被洞悉影响?”

安珀骤然惊醒——不对,前两次不是她没看清楚回路。

第一次洞悉用的是原初圣光,因此罗伊学会了虚空雾……

第二次用的是单纯的神圣能量,罗伊就使出了虔诚护盾……

这一次的高纯圣光,则让罗伊的神圣能量变得更加纯净和有序!

她每次洞悉,都在改变罗伊的符文!

“怎么可能……?”安珀的瞳孔难以置信地紧缩。如果说魔物的符文是一道谜题,那么罗伊就是一个浮动的判官——谜面本身,就在随着安珀说出谜底的方式变化!

“用更加纯净的圣光洞悉,反而会让他变得更强?这样的魔物,要如何才能净化……?”

(3)

“看来……我亲爱的安珀小姐,您那份过于执着的好奇心,似乎给您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反噬?”安珀的突袭让罗伊额角流下几滴冷汗,但那惯常的的笑容很快重新回到脸上,“不过,托您的福,鄙人似乎也对圣光的力量,有了更深的体会?”

他话音未落,右手已优雅抬起,指尖在空中轻盈一点。

“那么,礼尚往来——”

嗡!嗡!嗡!

三颗纯净耀眼的圣光弹瞬间在他指尖凝聚、激射而出!那是纯粹由圣光构成、结构与安珀之前使用的圣光冲击一模一样的光球!

“什——?!” 安珀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战斗本能让她同样挥动左手,瞬间凝聚圣光,同样三发圣光冲击迎击而上!

砰!砰!砰!

六颗光弹在空中精准对撞,迸发出耀眼的白光与冲击,双双湮灭,逸散的能量吹拂得两人衣发飞扬。

平手?不!

在光弹对撞湮灭的瞬间,安珀清晰地感知到,对方圣光弹的稳定性和精确性,都要比她的略胜一筹!

“还没完呢。”罗伊嘴角笑意加深,双手在身前虚合,一个复杂而精致的橙红色法阵迅速勾勒成型——正是安珀之前施展过的、范围覆盖式的圣火风暴的简化版!虽然范围缩小,但能量更加集中,显然是在刚才的观察中进行了优化!

“喝!”安珀咬牙,几乎在同一时间完成了同样的法术构筑,同样缩小范围的圣火风暴对轰而去!

轰隆!

两团炽烈的圣光在半空相撞,引发更剧烈的爆炸,将地面炸出一个浅坑。烟尘弥漫中,安珀闷哼一声,后退半步,而罗伊只是身形微微晃了晃。

他的精密度……在我之上!对方不需要理解法术原理,不需要千锤百炼的练习,只需要模仿我施展时的能量结构与运行轨迹,就能以近乎相同的威力、甚至更高的控制精度将其再现!而自己,却要受制于龙心破碎导致的控制力不稳!

绝望的死循环!对轰下去,自己有限的力量和精度,必败无疑!对方却能在战斗中无限学习、优化!

怎么办?!

净化的前提是理解。如果无法解析那个魔力回路,就永远找不到消灭这怪物的方法!不,甚至无法战胜他!他会越来越强,越来越完美地模仿、压制自己!

无路可走了吗……

等等。

安珀剧烈喘息着,脑海中却猛然清晰。

净化?

我真的需要“净化”他吗?

我来这里,是为了“净化”这只幽灵,这只魔物吗?

不。

我只需要——让他停下来!

安珀咬紧牙关,再度摇响圣铃。瞬间数十个神圣法阵在她身后浮现,目标罗伊,开始了新一轮的狂轰滥炸!

(4)

战场陷入了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僵持。

安珀在进攻。躁动不安的圣光被破损的龙心源源不断地泵出,然后被尽可能稳定地塑造成各种形态,发起连绵不断的攻势。冲击波、束缚术、甚至小型净化光环……她将自己掌握的所有不需要过度精密操控的、偏向威力和范围的中低阶神圣法术轮番施展,金色的、橙红色的光流不断泼洒向对方。

罗伊在回应。他几乎不假思索,安珀每施展一种法术,他指尖或身前便会在几乎相同的瞬间,凝聚出近乎完全一致的拟像。圣光对圣光,冲击波对冲波,锁链对锁链。他的动作流畅、精准,仿佛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在完成一套早已演练过千万遍的固定流程。

两侧的魔法不断地在空中相消,掀起漫天烟尘。罗伊站在尘幕的这一侧,微微蹙眉。透过浑浊的空气,他只能勉强看见对面那个娇小身影模糊的轮廓,以及不时亮起的、熟悉无比的金色或橙红色圣光法术波动。

无聊。

真的太无聊了。

就像在看一部已经看过千万遍、情节早已烂熟于心的剧本。不,甚至比那更无趣。他只需要看,然后重复。对方的攻击模式、能量运转、法术构建……一切都在他的“模仿”回路中自动完成。

“黔驴技穷了吗,我亲爱的安珀小姐?”罗伊轻声自语。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力量在衰减,攻击的节奏在变慢,法术的威力也在下降。龙心破碎的负担,加上这种高强度的、毫无建树的对攻消耗,正在迅速榨干她的体力与魔力。

看,又来了。尘幕对面的身影似乎踉跄了一下,法术的灵光出现了短暂的闪烁。是魔力不济?还是伤势发作?

但安珀似乎并没有放弃。在短暂的停顿后,尘幕对面再次亮起了法术凝聚的光芒。这一次的波动……有点陌生?并不是完全陌生,那股圣洁的圣光力量仍然刺激着罗伊的神经,但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尽管视线受阻,尽管那波动有些异常,但战斗本能还是让他条件反射般地做出了应对。不管安珀藏了什么后手,只要像镜像一样精确模仿,两股能量就会在空中精确消除,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他抬起手,体内那复杂精密的能量回路开始运转,捕捉、分析尘幕对面传来的魔力特征,并同步调整自身的能量输出。他像刚刚一样,试图在安珀法术成型的瞬间,完成完美的拟像复刻。

完成了。

圣光能量被自动引导,随后被灌注至他预设的腿部及背部发力节点。他背后的礼服下摆猛地鼓起,爆发出强大的推进力场。

——不是用来攻击,而是用来……冲锋?

“身体强化术?”

罗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猛冲的瞬间,罗伊那总是带着从容笑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度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不——!!!”一声短促到变调、充满了难以置信惊骇的尖啸,冲出了他的喉咙!他试图强行中断模仿,扭转方向!

但,太晚了!

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在安珀全力爆发、罗伊完美模仿的双重推进力作用下,这段空间在一秒内便被彻底清零!

“喝啊!”

安珀低吼着,将全身的力量和重量凝聚在肩部,如同冲锋的重骑兵!而慌张的罗伊则姿势扭曲,几乎是将自己最脆弱的正面,毫无防备地送到了安珀面前!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广场中央炸开!

罗伊的头颅,结结实实地、毫无缓冲地,狠狠撞在了安珀那坚硬无比、加持了圣光强化的肩甲上!

“呃啊——!”

罗伊双眼猛地翻白,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模仿来的推进力场瞬间溃散。他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没能发出,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失去了知觉。

世界,骤然安静下来。

安珀晃了晃被撞得生疼发麻的肩膀,撇了撇嘴,低声咕哝了一句:

“啧,早撞过去不就好了……白瞎那么多脑子。”

(5)

黑暗。

无数破碎的尖叫、绝望的哀嚎、血肉撕裂的粘稠声响、某些庞大存在苏醒时释放出的能量乱流。以上所有共同搅拌成的、沸腾的黑暗。

这就是拟态怪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

第三次魔物潮的尾声,他,或者说,“它”,从一堆魔物残骸中浮了出来。

没有记忆,没有形态,甚至没有“我”这个概念。只有一种混沌的、想要存在的本能。

它看到的第一个完整的东西,是一头正在啃噬尸体的低阶魔物。出于本能,它那团无形的、流动的躯体开始扭曲、变化,试图去模仿那个完整的形态。

很快,它变成了那头魔物。它学着它的样子,用拟态出的尖锐口器去撕扯冰冷的血肉。但很快,一种厌烦感涌了上来。

这种行为……毫无意义。只是饥饿驱动的、重复的撕咬和吞噬。当那头真正的魔物被一道不知从何而来的流矢击碎头颅后,它毫不犹豫地“溶解”了那个形态,离开了。

它漫无目的地飘荡,遇到了另一群完整的存在——一群正在逃亡的难民。它模仿了他们,混入队伍,学着他们蹒跚前行,分享着他们那点发霉的食物,感受着他们身体因疲惫和恐惧而产生的颤抖。

起初,它觉得这种活在集体中的感觉很新奇。但很快,那种海量的、纯粹的负面情绪,那些悲痛、绝望、恐惧——几乎要将它那尚未成型的意识彻底淹没。在一次夜间的魔物袭扰中,它趁着混乱,再次悄无声息地“溶解”,逃离了那片悲伤的土地。

后来,它遇到了一队前来视察战况的贵族。他们骑着高大的陆行鸟,谈论着战利品、功勋和远在王都的舞会,对脚下的焦土和空气中的血腥味视若无睹。它模仿了其中一位最年轻的贵族,学会了那种拿腔拿调的说话方式、矫揉造作的礼仪,甚至模仿了他对下属那轻蔑的眼神。

它跟着他们进入了一个临时营地,享受着干净的食物和柔软的床铺。但很快,另一种厌倦感产生了。这些贵族们的言行华丽却虚假,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似乎都经过精心计算,为了某种它无法理解的利益或地位。再一次,它“溶解”了贵族的形态,消失在夜色中。

一次又一次的模仿,一次又一次的抛弃。

“我”……到底是什么?

它漫无目的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游荡,模仿过枯萎的树木,模仿过路过的飞鸟,甚至模仿过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模仿得越像,内心的空洞感就越发强烈。它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只是一个错误的造物,一个永远找不到归属的、可悲的流浪者。

直到那一天。

在一条被魔物和逃难者尸体几乎堵塞的河谷旁,它看到了一群人。

他们的人数不多,盔甲染血,面带疲惫,但队伍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坚韧与纪律。而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位龙裔女性。

她有着如同阳光般耀眼的金发。她的盔甲有多处破损,但脊背挺得笔直,手中握着一柄散发着温和而坚定光芒的连枷。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当她望向惨烈的战场时,眼中带着深深的悲悯,却没有丝毫的恐惧或动摇。

她,以及她所率领的这群冒险者所展现出的信念和力量,是它从未见过的。

一种强烈的、前所未有的吸引力,攫住了它。

它没有立刻模仿她,那太复杂,太崇高,让它感到一种自惭形秽的怯懦。它只是默默地、远远地跟随着这支队伍,观察着他们。

它看到他们保护落单的难民,看到他们分享本就不多的食物,看到他们在深夜围坐在篝火旁,低声唱着旋律简单却充满力量的战歌。它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难民绝望、也不同于贵族虚伪的……凝聚力和目的性。

尤其是那位领头的女性,圣女安洁莉娜。她就像黑暗中的一座灯塔,不仅驱散魔物,似乎也驱散着人们心中的阴霾。

也许……存在的另一种方式,不是去模仿某个具体的形态,而是去……成为像她那样,能带来“光”的存在?

它不再漫无目的地模仿,而是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学习。学习他们战斗的技巧,学习他们协作的方式,甚至……开始笨拙地、偷偷模仿他们脸上那种名为“希望”的表情。

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急于寻找下一个模仿目标的焦躁。它只是看着那道光,心中充满了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复杂的向往。

最终,他找到了暮憩村——一个藏在山谷褶皱里、侥幸未被大战彻底摧毁的小村庄。村子外围有零星的魔物徘徊,村民们蜷缩在残破的房屋里,眼中充满了恐惧,但也闪烁着求生的渴望。

在村庄外围,他发现了一具刚刚死去的尸体。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穿着沾满污渍的侍者制服,胸口有一个酒馆的徽记。他是在试图外出寻找食物时,被游荡的魔物杀死的。他的脸上还凝固着惊恐,但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空的水袋。

就是他了。

拟态怪静静地注视着这具尸体。他只是一个在乱世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但正是这种普通,让拟态怪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感。他缓缓靠近,无形的躯体覆盖了那具尸体。他仔细地感知着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酒馆里的喧闹,麦酒的香气,村民们朴实的交谈,对安稳生活的渴望……还有临死前对魔物的恐惧,以及对生命的最后一丝眷恋。

模仿的过程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他很容易就变成了这个年轻酒保的模样——深棕色的卷发,高大挺拔的身材。他很自然地继承下了这个名字:罗伊·埃克曼。

他以这个身份,侥幸地从魔物爪下“逃生”,回到了暮憩村。村民们为他的生还感到庆幸,接纳了他。

接下来,他开始了新的模仿。这一次,他模仿的对象是冒险者。他观察那些偶尔路过、在村庄短暂休整的冒险者小队,学习他们如何协作和战斗,以及与村民打交道。他开始用这具身体,笨拙地拿起武器,在村庄外围清理那些最弱小的魔物,保护外出取水的村民。

他很快发现,大陆深处的强大存在正在源源不断地复苏。他需要更稳定、更可控的力量。

圣光与他格格不入,那需要坚定的信仰和纯净的心志,而他两者皆无。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奥术魔法。

奥术依赖于逻辑和知识。他开始疯狂地学习,从最基础的魔法伎俩开始,到简单的奥术飞弹、魔力护盾。他不但模仿书籍上的法阵,还模仿着其他魔法师施法时的能量流动。他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因为模仿和学习本就是他存在的核心。

他利用奥术魔法,结合拟态能力,开始更有效地保护村庄。他设置认知干扰结界,让魔物忽视村庄;他模仿魔物的气息,驱散弱小的掠食者;他甚至学会了给农具附魔,让村民的劳作变得更加轻松。

暮憩村,在这位“死而复生”的酒保兼魔法师的努力下,竟然真的在一片废墟中,勉强维系住了一丝脆弱的安宁。

罗伊·埃克曼,终于为自己构建了一个“真实”的身份。他站在暮憩酒馆的吧台后,擦着杯子,看着村民们脸上逐渐恢复的生计,心中那份空洞似乎被填满了一点点。

虽然他依然不知道“我”是谁,但至少,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6)

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圣光囚笼,正将罗伊牢牢地困在教堂残破的石砖上。他低垂着头,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深棕色卷发有些散乱,遮住了他部分脸颊。那身华丽的红色天鹅绒礼服沾满了尘土和打斗留下的污迹,显得颇为狼狈。

安珀抱着手臂,站在他面前,页锤斜倚在脚边。良久,安珀才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显得格外清晰:“所以,这就是你保护村子的原因?”

罗伊没有答话。

“白天扮演救世主,而晚上回归魔力猎食者?你还真是……”

“为了……活下去而已,安珀小姐。”他用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安珀,“就像你们需要呼吸、需要进食一样。对于我们这样的存在,摄取外界散逸的魔力,是维持形体和意识最基本的需求。”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我尽可能地将影响降到最低,只摄取维持基本存在所需的量,并且……确实驱逐了其他真正具有威胁的魔物。某种程度上,我并没有说谎。这个村子,因我而得以幸存。”

“于是……”他抬头看向安珀,“您终于决定遵从圣骑士的信条,要代表‘正义’,将我这个‘符文吸收了失控魔力后产生的、可悲的自然现象’,彻底净化掉了么?”

安珀与他四目相对,空气死寂了几秒钟。打破沉默的竟然是——安珀突然的扑哧一笑。

“果然啊,你这家伙真的很烦。”她转而将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用小学老师的语调说,“照你这个说法,难道我们龙裔就是‘有机物碰巧吸收了圣光形成的自然现象’吗?是不是连脚下这块大陆也是‘元素乱碰巧堆出来的自然现象’,所以活该被魔物啃光算了?”

罗伊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一下愣住了。他看着安珀转身在自己的行囊里摸索起来,嘴里嘀咕着:“杀了你,村子怎么办?我可不想赶路的时候在身后留一个定时炸弹。”

她掏出的是一卷羊皮纸,以及一小瓶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液体。她将羊皮纸展开,铺在附近一块稍平的石台上,又咬破自己的拇指,将一滴鲜血混入银色的液体中。

“啧,圣骑士干这个,感觉跟那群神神叨叨的邪术士差不多了……”她一边抱怨着,一边用手指蘸着发光的混合液体,在羊皮纸上书写起来。

“这是……?”罗伊困惑地看着她的动作。

“魔物契约。”安珀头也不抬,专注于笔下的条款,“圣骑士安珀特供版的。虽然和邪术士那套原理差不多——但是是讲道理的、堂堂正正的平等条约。”

这是她第一次违反圣骑士的纪律,处理这种“外门邪道”。她挥动手指的动作缓慢而僵硬,不知过了多久才将这不到两百字的条款写清楚。最后,她在羊皮纸末尾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了,听好。”她拿起羊皮纸,转向罗伊, “我的条件很简单,就两条。”

“第一,”她伸出食指,“你,罗伊·埃克曼,从今往后,绝不再以任何形式主动吸取暮憩村村民的魔力或生命力。并且,必须要忠诚地继续保护这个村子。”

罗伊露出了些难色,但没敢出声反对。

“第二,”她伸出第二根手指,语气也温柔了些,“作为交换,在我离开暮憩村之前,我会教你如何正确地引导和使用圣光,并且从中提取魔力。也就是说,我会教你——如何成为一个真正的冒险者。”

罗伊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你……你说什么?”

“字面意思。”安珀看着他,眼神清澈,“你模仿了那么久,难道就从来没想过,用自己的方式站在太阳底下吗?”

罗伊盯着眼前这位金发的龙裔女骑士出神。恍惚间,眼前的景象扭曲褪色,一切都飞速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记忆中那副永恒定格的画面——

在那片尸骸与绝望铺就的底色上,一道身影逆着光,挺直如枪。

金色的长发沾满血污与尘土,却依旧如同不屈的旗帜。

圣女安洁莉娜。

眼前,又一道“光”站在了他面前。

不一样。这道光更年轻,更莽撞。她没有安洁莉娜那种经岁月沉淀的悲悯与神性。

她更像一团燃烧的火,会犯错,会固执,会因为控制不住力量而搞得一片狼藉,会因为饿肚子而眼睛发绿。

甚至会为了自己这样的可怜虫打破圣骑士团的纪律,像邪术士一样签订魔物契约。

她不是安洁莉娜。她永远也成不了安洁莉娜。她的光更烫,更扎人,甚至可能烧到自己。

但她确实在发光。

(7)

一个月后。

时光悄然流逝,曾经破败的教堂如今焕然一新。彩窗完整,墙壁坚固,在阳光下闪烁着宁静的光辉。院子里,几名民兵正有模有样地练习着基础的神圣魔法。他们手中跃动的光芒虽然微弱,却代表着这个小镇开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守护力量。

安珀站在教堂门口,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她已经把能够普及的简单魔法悉数教学,至少,她离开后,这里的人们不必再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魔物的怜悯之上。这个村子的位置已经向王国军汇报了,等到兵力短缺的问题解决,这里就会被重新保护起来吧。

而罗伊,他倚在修复一新的圣骑士雕像旁,手中把玩着一个粗糙的陶杯。杯中盛着的并非美酒,而是圣泉水——教堂后方那口古老圣泉,经过简单净化后终于重新涌出了神圣力量。

他在饮用圣光。不,更准确地说,他在模仿着圣骑士引导圣光的方法,从那与他本质应相斥的泉水中汲取着魔力。

“学得挺快嘛。”安珀会心一笑,迈步向外走去,铁靴踩在重新铺就的石板路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可别忘了契约啊。我要走了。”

罗伊的身份也已经伪造好了——就说他是与拟态怪签订契约的魔法师,在魔物潮中和大部队走散,因此一直没有身份记录。这样哪怕他以后不小心露出本体,或者恐惧力场没有隐藏好,也不会招致怀疑了吧。

“安珀小姐。”罗伊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她脚步未停。

“审判之峰……”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 “如果传说只是传说,如果那里什么都没有,或者所有的答案都非你所愿……您当如何?”

安珀的背影似乎僵硬了一瞬,但没有回头。风掠过院子,吹动她金色的发梢。

良久,就在罗伊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端起那杯微光荡漾的泉水时,她的声音顺着风,清晰地飘了回来。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坚定,却又似乎夹杂了一丝这一个月来沉淀下的、别的什么东西。

“——那就把传说,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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