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得像烧开的沸水。阳光白花花地泼在水泥地上，晃得人眼晕。白枭溪，那个总爱穿小白裙、扎羊角辫的邻居小丫头，正蹲在树荫下，宝贝似的捧着一个崭新的、会眨眼的洋娃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那娃娃亮晶晶的眼睛，粉嘟嘟的脸颊，一下子戳中了我的心窝，像有只小爪子在里面挠。我的“机甲特工”塑料人偶突然就显得灰扑扑、笨拙不堪。一股蛮不讲理的冲动猛地顶了上来，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我像只扑食的小豹子，两步蹿过去，一把就将那娃娃从她怀里薅了出来！
“啊——！”白枭溪的尖叫像被掐断的哨音，瞬间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嚎哭。“还给我！我的娃娃！坏蛋林小野！还给我！”她的小脸涨得通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管不顾地朝我扑来。
我攥着“战利品”，心里那点得胜的喜悦还没冒头，就被她惊天动地的哭声和追赶的架势吓得够呛。我转身就跑，穿着塑料凉鞋的脚板拍打着滚烫的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哭声撕心裂肺：“还给我！妈妈——！林小野抢我娃娃——！”
我跑得更快了，心脏在瘦小的胸膛里擂鼓。冲进家门，“砰”地甩上门，把那尖锐的哭喊和夏日热浪都隔绝在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喘着粗气，手里那个抢来的洋娃娃，塑料眼珠空洞地看着我，忽然觉得有点……没意思。
果然，没过多久，家门就被敲响了。隔着门，我听见白枭溪抽抽噎噎的告状声，还有妈妈温和的安抚：“好了好了小溪不哭了，阿姨知道了，阿姨替小野哥哥给你道歉，阿姨这就带你去买个新的，更好看的，好不好？” 声音渐渐远去。
我松了口气，甚至有点得意。看吧，妈妈总是这样。无论我做了什么——打碎了花瓶、弄脏了新衣服，还是像今天这样抢了别人的东西——妈妈最多叹口气，用那种混合着无奈和……某种我看不懂的疲惫的眼神看看我，然后就像一块巨大而柔软的棉花糖，把我惹的祸轻轻包裹、化解掉。爸爸通常沉默着，像一座安静的影子山。
客厅里传来妈妈出门前对爸爸的低语，我没听清，也懒得听。大人的世界总是絮絮叨叨，没意思透了。我踢掉凉鞋，光脚跑回自己房间，迫不及待地抓起床上那个缺了半边翅膀的“雷霆机甲特工”，跪在地板上，嘴里“呼……呼……”地配着音效，让它在想象的硝烟中冲锋陷阵。“瞄准！激光炮发射！轰！坏蛋机甲被打倒了！耶！” 我沉浸在拯救宇宙的英雄梦里，把抢娃娃的插曲和门外告状的小丫头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直到窗外的天色染上墨蓝，星星一颗颗探出头。我正指挥着机甲进行最后的决战，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小野？” 是妈妈的声音。门被推开一条缝，走廊的光泻进来一小片。妈妈站在门口，背光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她的眼睛有点红，鼻音浓重，像是刚用力擤过鼻涕，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沙哑：“别玩这么晚啊，明天……明天还要去医院检查呢，要早点睡，知道吗？”
“哦。” 我头也没抬，随口应了一声，心思全在即将胜利的战场上。医院检查？又是那些无聊的、穿着白大褂的人拿着冰凉的仪器在我身上蹭来蹭去，问一堆奇怪的问题。习惯了，反正每次妈妈都会紧紧握着我的手。
妈妈在门口站了几秒，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带上了门。房间里又只剩下我和我的机甲特工。寂静中，刚才忽略掉的细微声音，此刻却顺着门缝悄悄钻了进来。
是哭声。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动物在舔舐伤口，从走廊尽头——爸爸妈妈的房间——断断续续地传来。是妈妈在哭。
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机甲特工僵在半空。一种说不清的、闷闷的感觉堵在胸口。我蹑手蹑脚地溜到门边，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板上。
“……孩子他爹……” 妈妈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又软又模糊，几乎听不清，“你说……我们一直……一直这样瞒着他……惯着他……真的好么？唔唔……” 后面的话语被更汹涌的啜泣淹没，只剩下令人心头发紧的哽咽和爸爸低沉模糊的、像是在安慰的咕哝声。
“瞒着他”？“惯着他”？是在说我吗？为什么瞒着我？惯着我……是因为我抢玩具？可妈妈不是每次都这样吗？为什么这次要哭？医院检查……又怎么了？
无数个小小的问号像气泡一样在脑子里冒出来，带着一种莫名的、微凉的恐慌。但那恐慌太模糊，太遥远，远不如眼前机甲特工的冒险来得真实刺激。
我甩甩头，把那些奇怪的哭声和听不懂的话都甩开。大人的事，总是神神秘秘的。我踮着脚尖溜回房间中央，重新抓起我的英雄。“呼……呼……雷霆机甲，继续战斗！冲啊！” 我用更大的声音宣布，试图盖过门外那低低的、持续不断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啜泣声。灯光下，塑料机甲反射着冷硬的光，而门外走廊的阴影里，沉甸甸的未知正在悄然蔓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