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哭声,像受伤鸟儿的哀鸣,低低地、持续不断地从她紧紧抱着我的怀里传来。滚烫的泪水洇湿了我的头发和衣领,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散架。我僵硬地被她箍着,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冰冷的牛皮纸袋,脑子里反复回旋着那几个可怕的红字:罕见……衰竭……爷爷……睡着了……
时间变得粘稠而模糊。直到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门开了。
爸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公文包。他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央紧紧相拥、却弥漫着巨大悲伤的我们——妈妈崩溃地抱着我,而我像个小木偶,脸上泪痕未干,眼神空洞,手里捏着那个刺眼的文件袋。
爸爸的脚步顿住了。他脸上的疲惫在看到文件袋的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痛楚取代。他无声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的沉重。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放下公文包,快步走过来。
他先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抗拒地将妈妈从我身上拉开。妈妈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像一片被雨打湿的叶子,任由爸爸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爸爸胸前,压抑的哭声变成了更细碎、更无助的呜咽。爸爸紧紧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眼神越过妈妈的肩膀,复杂地落在我身上——那里有心疼,有无奈,有沉重如山的责任,还有一种……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深刻的悲伤。
“没事了……没事了……”爸爸低声安抚着妈妈,声音沙哑,“你先回房间休息一下,好吗?我跟小野……说说话。”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妈妈抬起红肿的泪眼,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了爸爸的衣襟,点了点头。爸爸半扶半抱着她,将她送回了他们的房间。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妈妈压抑的哭声。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爸爸。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消毒水和泪水混合的奇怪味道,还有那份病历带来的、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爸爸站在原地,沉默了几秒钟。他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我。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袋子上。
然后,他走了过来,没有像往常那样摸我的头,也没有笑。他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他的眼睛很红,布满了血丝,眼角有深深的纹路,此刻显得格外疲惫和苍老。
“小野,”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慎重。他伸出手,不是打我,也不是抱我,而是轻轻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覆盖在我攥着文件袋的手上。“把这个……给爸爸。”
我迟疑了一下,手指松开了。爸爸拿过那个沉甸甸的袋子,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看着它,眼神复杂得我完全看不懂。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他从文件袋里拿出那本厚厚的病历册,翻到那页被红笔圈出可怕字眼的地方。
“小野,”他指着那几个字,指尖微微发颤,“认得这几个字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罕……见……衰……竭……不认识中间那个……”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爸爸的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用一种更缓慢、更清晰的语调说:“是‘器官’衰竭。意思是……身体里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它……生病了,很严重,变得越来越没有力气,就像……就像……”他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我能理解的比喻,目光扫过我房间门口那个被踢飞的、缺了翅膀的机甲特工,最终定格在客厅电视柜旁边那台我常玩的游戏主机上。
“就像你玩的那些游戏,小野。”爸爸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像钝刀子割肉,“每个游戏角色,是不是都有一个生命条?或者……一个倒计时?”
我茫然地点点头,不明白爸爸为什么突然说游戏。
“爸爸给你玩过那个……嗯,就是那个闯关的,每次任务只有六十秒时间的,记得吗?”爸爸试图描述得更具体。
“记得!”我立刻想起来了,“那个要跑很快很快!时间一到就‘Game Over’了!”
“对。”爸爸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进我的心里。“小野,爸爸下面说的话,你要认真听,好吗?”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恳求。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咚咚直跳,一种模糊的、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我。
“你的身体,就像那个游戏角色。”爸爸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在我耳边炸开,“那个很重要的‘器官’,它生病了,就像……就像那个任务开始倒计时一样。”他停顿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有千斤重,“医生伯伯们……他们告诉爸爸和妈妈,小野的‘倒计时’……可能……可能只有……二十五秒。”
二十五秒?
我呆呆地看着爸爸,脑子里一片空白。
二十五秒……就是比那个紧张刺激的六十秒任务还要少很多很多……少到可能连一个怪兽都来不及打完,连一个宝藏都来不及捡……屏幕就会变灰,跳出冰冷的“Game Over”……
“二十五秒……”我喃喃地重复着,巨大的数字像冰块一样塞满了我的胸腔,又冷又硬。我不懂“器官衰竭”到底是什么病,但“二十五秒的游戏时间”,我懂了。
然后,一个更冰冷、更恐怖的画面猛地撞进我的脑海——爷爷!
爷爷躺在白色的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子,房间里很安静,有很多我不认识的人穿着黑色的衣服。妈妈抱着我哭,说爷爷“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了。我记得那个感觉,空荡荡的,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永远消失了。
“二十五秒……”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比挨打、比委屈更可怕一万倍。我猛地抬起头,死死抓住爸爸的胳膊,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那……那二十五秒过了……小野是不是……是不是也要跟爷爷一样……睡着了?就……再也不醒了?像……像‘Game Over’一样?”
爸爸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眼圈瞬间红了。他看着我,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眼中那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只剩下无法掩饰的、深不见底的痛苦和悲伤。他猛地把我拉进怀里,紧紧地抱住我,比妈妈抱得还要紧,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他的下巴抵着我的头顶,我感觉到滚烫的液体滴落在我头发里。
他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他只是抱着我,身体和我一样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沉默,像一块巨石,压碎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原来,妈妈总是叹气,总是纵容我,不是因为我不乖,是因为我的“时间”比别人少……
原来,他们总是带我去医院,那些冰冷的机器,那些奇怪的问题,都是在看我的“倒计时”……
原来,妈妈晚上的哭声,她说“瞒着他惯着他”,是怕我知道……我的“游戏时间”快结束了……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悲伤撕裂了我。我在爸爸怀里嚎啕大哭,不是为了抢玩具挨打,不是为了委屈,而是为了那可怕的、只有“二十五秒”的未来。
哭着哭着,一个清晰的、带着强烈不甘的念头,冲破了恐惧的迷雾,像一根细小的刺扎了出来。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爸爸同样泪流满面的脸,抽噎着,用尽力气问出了那个此刻对我来说,比“二十五秒”本身更具体、更遗憾、更像一根刺的问题:
“那……那小野是不是……是不是要好好计划自己的时间……” 我吸了吸鼻子,巨大的委屈和失落让声音都变了调,“……可是……小野……小野还没上过学呢!”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父亲最后强撑的盔甲。
爸爸抱着我的手猛地收紧,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将脸深深埋进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我的衣领。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绝望的颤抖,在这个刚刚被残酷真相撕裂的家中,无声地回荡。
二十五秒的游戏时间。
一个还没来得及背上书包的孩子。
一个被“Game Over”阴影笼罩的童年。
此刻,都在父亲无声的泪水和孩子懵懂却锥心的遗憾中,凝固成了最沉重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