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该起床了喔。” 妈妈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带着刻意维持的柔软。温暖的被子被轻轻掀开一角,一只温柔的手在我背上推了推。
“嗯……”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皮沉得像是灌了铅。身体深处那种熟悉的、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像一层湿冷的棉絮裹着我。自从知道了那个“二十五秒”的游戏规则,每一个清晨都像从深水里挣扎着浮上来。
我慢吞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向卫生间。客厅里传来碗碟碰撞的轻响和一个小女孩清脆的说话声:“妈妈,我的小兔子饼干呢?”
“在这里呢,小雅乖,快吃,吃完妈妈送你去幼儿园。” 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我熟悉的、对小孩子的耐心和温柔。
我站在洗漱台前,镜子里的男孩脸色有些苍白,眼底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像没褪干净的淤痕。他拿起牙刷,动作机械。透过镜子,我看到餐桌旁那个小小的身影——我的“妹妹”叶小雅,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背着粉色的小书包,正捧着一杯牛奶,小口吃着早餐。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有活力,像一颗刚刚破土、沐浴着阳光的嫩芽。她的“时间”,是看不到尽头的广阔原野,而不是我那倒数的、令人窒息的“二十五秒”。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悄悄爬上心头。我低下头,用力刷着牙,泡沫糊了一嘴。
就在这时,“咚咚咚!” 一阵急促又用力的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一个清脆却焦急的女声穿透门板:“叶小野!叶小野!你今天是不是又不去学校了?今天期末考试啊!咱们小学最后一次考试了!快开门!”
是白枭溪。
妈妈赶紧去开了门。“枭溪啊,这么早,吃早餐了吗?” 妈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阿姨早!我吃过了!” 白枭溪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还在卫生间刷牙的我。她完全无视了餐桌旁的小雅,几步冲到我面前。我刚拿起毛巾要擦脸,她就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
“叶小野!别磨蹭了!快走啊!要迟到了!” 她的小脸因为跑动和急切而泛红,马尾辫甩得老高,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是不容置疑的催促。
我皱了皱眉,想甩开她的手。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又上来了。学校?考试?最后一次?这些词对我来说,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的故事。我为什么要去?我去了又能怎样?我的“游戏时间”里,没有“期末考试”这个关卡。
“不去。” 我别开脸,闷闷地说,试图把毛巾挂上挂钩。
“不行!必须去!” 白枭溪的手抓得更紧了,像是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她用力把我往门口拽,“快走!书包我给你拿来了!就在门口!” 她不知什么时候把我的旧书包也拎来了,鼓鼓囊囊的,塞在门边。
“小野……” 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我们拉扯,眼神复杂。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枭溪这么热心……要不……你就去一下?最后一次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难以言说的疲惫。
我拗不过白枭溪的蛮力,也受不了妈妈那种眼神。那股熟悉的、被无形绳索捆绑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我放弃了挣扎,任由白枭溪把我拽到门口。
“小雅,妈妈先送你去幼儿园,哥哥去考试了。” 妈妈匆匆交代了一句,抱起小雅出了门。
白枭溪立刻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塞进我怀里,几乎是推着我出了门。我被迫穿上那双许久没碰的运动鞋,套上那件挂在衣柜深处、散发着淡淡樟脑丸味道的校服外套。蓝色的布料摸起来硬邦邦的,像一层陌生的铠甲,硌得皮肤不舒服。
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白枭溪像个小监工,一路不停地催促:“快点!跑起来!真的来不及了!” 她跑在我前面,马尾辫一甩一甩,充满了目标明确的活力。而我,像个被强行拖上舞台的木偶,脚步虚浮地跟在她身后,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走进阔别已久的校园,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陌生的面孔在操场上奔跑、嬉笑,谈论着即将到来的考试。那些声音,那些鲜活的气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地传过来,却无法真正触及我。我感到一种强烈的格格不入,仿佛我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热闹集市。
白枭溪熟门熟路地把我拖进了教室。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过来。有好奇,有惊讶,有漠然,也有几个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窃笑。我垂下眼,避开那些视线,被白枭溪按在了一个空座位上。
“呼……总算赶上了。” 白枭溪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拍了拍胸口,好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她拿出文具盒,动作麻利,眼神里是即将上战场般的认真。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老师走了进来,是一位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的女老师。她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对我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点了点头。
“同学们,今天是大家小学生涯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希望大家都能认真对待,为自己的小学阶段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老师的声音温和而有力,“不过,在考试之前呢,老师想给大家布置一个特别的、温暖的作业。”
她拿起一叠印着彩色图案的信纸。
“这个作业,叫【时光胶囊】。” 老师微笑着说,“请大家拿出纸笔,给十年后的自己写一封信。你可以写下现在的小秘密、对未来的期望、想实现的梦想……或者任何你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的话。写好后,我们会统一封存起来,等到十年后的同学聚会,再一起打开,看看当年的愿望有没有实现,看看自己成长了多少。是不是很有意思?”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兴奋的议论声。
“哇!十年后啊!”
“我要写我想当宇航员!”
“我要写……写我以后要赚很多钱!”
“十年后我都上大学了吧?”
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遥远未来的无限憧憬和雀跃的幻想。十年,对他们来说,是长得望不到头的、充满无限可能的金色年华。
而我,坐在角落里,听着那些关于“十年后”的热烈讨论,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十年?那是一个对我来说,如同神话传说般遥远、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数字。我的“倒计时”,只有冰冷的“二十五秒”。
老师把漂亮的信纸发了下来。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拿起笔,有的咬着笔头构思,有的已经唰唰写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彩。
一张印着星星月亮的信纸轻轻放在了我的课桌上。我盯着它,那绚丽的色彩像针一样刺着我的眼睛。十年后的自己?那会是谁?一个躺在冰冷泥土里、像爷爷一样“永远睡着”的人吗?一个连小学都没能完整毕业的人吗?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绝望和愤怒猛地攥住了我。我抓起那张漂亮的信纸,看也没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把它揉成了一团!脆弱的纸张发出刺耳的“嚓啦”声。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惊愕和不解。
“叶小野?” 老师也愣住了,疑惑地看着我。
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在所有人错愕的注视下,我攥着那个皱巴巴的纸团,低着头,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快步冲出了教室!身后传来老师焦急的呼唤和其他同学嗡嗡的议论声。
我一路跑到教学楼后面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胸口剧烈起伏。我展开那个被揉烂的纸团,上面印着的星星月亮图案扭曲变形,像一张嘲讽的笑脸。
十年后?
时光胶囊?
梦想?期望?
这些美好的词汇,此刻都变成了最残忍的讽刺,狠狠地戳在我心口那个名为“二十五秒”的巨大空洞上。
我抬起手,用尽力气,一下,又一下,将那张承载着他人美好幻想的信纸,撕得粉碎。彩色的碎片像凋零的枯叶,纷纷扬扬地飘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
十年后的自己?
我的“时光胶囊”里,只有一片荒芜的空白和一声无人听见的倒计时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