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
七百多个日夜。
在普通人漫长生命里不过是一段章节,在我那被标定为“二十五秒”的倒计时里,却沉重得像压垮灵魂的巨石。
我“活”着,如果这种状态还能称之为活着的话。像一株被抽干了汁液的植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沉默地枯萎。
那场撕碎信纸的爆发,那扇门后无声的守望,似乎耗尽了我最后一点反抗的力气。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颓废,像粘稠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淤泥,将我彻底淹没。
我沉默着。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喝下那些味道古怪的药片,沉默地看着窗外日升月落。阳光透过厚厚的窗帘缝隙,在地上投下一条惨白的光带,却永远照不进我心里。我的房间成了世界的孤岛,弥漫着消毒水、药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绝望的陈腐气息。妹妹小雅偶尔怯生生地在门口张望,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小心翼翼的讨好,但我连回应的力气都没有。她的生命力像灼人的火焰,让我本能地想避开。
爸爸的身影更加沉默,像一座移动的影子山,下班回来,带着一身外面的气息,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沉重。他不再试图用游戏比喻开导我,那些“二十五秒”的话语,早已变成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却谁也不敢再触碰的禁忌伤口。
妈妈……妈妈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她依旧温柔,依旧会把温热的牛奶放在我床头,依旧会轻声细语地询问我想吃什么。但那温柔底下,是肉眼可见的、迅速消耗殆尽的精力。她的眼神常常是放空的,看着我,又好像穿透我,落在某个更遥远、更令人恐惧的虚空。她眼下的青黑从未褪去,笑容像勉强贴在脸上的纸片,一碰就会碎。纵容?早已失去了意义。她只是机械地维持着日常的运转,像一个即将散架的提线木偶。
黑暗。
不是没有光,而是光透不进来。或者说,我的心,早已变成了一块拒绝所有光线的、冰冷的黑曜石。我把自己封存在里面,日复一日,听着那无声的倒计时在耳边滴答作响,计算着“二十五秒”又流逝了多少。生命于我,成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等待,等待那个注定的“Game Over”。我浪费着这借来的、残酷的时间,用沉默当盔甲,用颓废当墓志铭。
直到那个黄昏。
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潜意识里某种寻求解脱的渴望驱使,我推开了通往天台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风一下子灌进来,带着城市黄昏特有的、混合着尘埃和远处车流的气息。夕阳像个巨大的、流着血的蛋黄,沉沉地挂在灰蒙蒙的天际线,将楼宇的轮廓涂抹成冰冷的暗红色。
我走到边缘,冰冷的金属栏杆硌着手臂。低头望去,街道像一条流动的光河,红色的汽车尾灯如同细小的、匆忙奔涌的血珠,在暮色中织成一片流动的光斑。那么忙碌,那么鲜活,那么……遥远。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而虚浮的脚步声。
“小野!” 是妈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嘶哑。
我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片流动的红色光斑。
脚步声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也没有拉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
然后,哭声毫无预兆地炸开。
不是压抑的呜咽,不是疲惫的啜泣,而是彻底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像一头被困在绝境、被拔掉所有利爪和牙齿的母兽,发出的最绝望的悲鸣。
“小野啊……我的小野……” 她的声音被泪水浸泡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生生挤出来,“妈妈……妈妈有时候……真的……真的好无助啊……”
我的心猛地一缩。那哭声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狠狠抽在我麻木的心上。
“我每天……每天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和迷茫,“看着你……看着你一天天……一天天这样下去……妈妈的心……就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在剜啊……”
风卷着她的哭声,灌进我的耳朵,冰冷刺骨。
“妈妈……妈妈真的很对不起你……对不起……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却给不了你一个健康的身体……给不了你……一个长长的未来……” 她哭得几乎喘不上气,剧烈的咳嗽夹杂在撕心裂肺的哭喊中,“妈妈……没用……妈妈……救不了你啊……小野……我的孩子……”
“哇——唔……”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脸深深埋在手掌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如同溺水般的、破碎的呜咽。那哭声,是积累了两年的恐惧、绝望、自责和无边无际的无助,在这一刻彻底决堤,汹涌而出。
我依旧抓着冰冷的栏杆,背对着她。但我的身体,却像被那哭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楼下,红色的光斑依旧在流动,忙忙碌碌,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它们映在我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扭曲、变形,像一片片燃烧的血泪。
我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身。
母亲蜷缩在地上,缩成小小的一团,在巨大的天台背景下,渺小得如同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尘埃。夕阳的余晖吝啬地洒在她身上,勾勒出一个被彻底击垮的轮廓。她哭得浑身颤抖,像个迷路的、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那一刻,我看着她,看着这个生我、养我、用尽一切方式(无论是纵容还是此刻的崩溃)去爱我的女人,看着她被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的姿态。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闪电般劈开我脑中盘踞了两年的、自我沉浸的黑暗:
原来,我的黑暗,早已不仅仅属于我自己。
它早已像墨汁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浸透了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尤其是这个用生命在爱着我的女人。
我以为我把自己关进了黑暗的囚笼,独自承受着倒计时的煎熬。我以为我的沉默是对命运最后的、无力的抗争。却从未想过,这沉默的黑暗,这绝望的颓废,本身就像一把钝刀,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凌迟着深爱着我的人的心。
妈妈无助的哭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像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封闭的心门。门外,不是光明,而是另一片更加深沉、更加浩瀚、更加令人窒息的黑暗——是..她的..黑暗,是..父亲..的沉默,是..这个家庭..因为我的“二十五秒”而被拖入的、无底的绝望深渊。
我浪费了我的时间?不。我是在用我的绝望,加倍地浪费和折磨着他们所剩无几的、支撑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我低头,看着自己拉着冰冷栏杆的手。苍白,瘦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然后,我的目光移向地上那个蜷缩的、哭泣的身影。
一种迟来的、尖锐的、几乎令人晕眩的剧痛,混合着无边的愧疚和一种冰冷的清醒,猛地攫住了我。
原来,我透不出光的黑暗,早已淹没了他们……和我。
天台的风,带着母亲破碎的哭声,呼啸而过。夕阳彻底沉没,大地被浓重的暮色吞没。流动的红色光斑,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显得更加刺眼,更加……残酷。
我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指尖冰凉。下一步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脚下那片浸透了母亲泪水的冰冷水泥地,仿佛在无声地告诉我:黑暗,该结束了。即使结束的方式,是坠入更深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