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阳光透过葱郁的树叶，在草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青草香和喧闹的欢声笑语。穿着黑色学士袍的毕业生们像快乐的鸟儿，抛起方帽，与家人朋友相拥，镜头定格下无数张灿烂的笑脸。
“枭溪，大学毕业快乐喔！” 相熟的同学笑着递过来一束鲜花，用力抱了抱我。
“谢谢！” 我回以同样灿烂的笑容，目光却下意识地在人群中穿梭，掠过一张张喜悦的面孔，寻找着某个或许根本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没有他。 意料之中，却仍有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快要忽略的失落，像微尘般轻轻落下。
距离天台那次撕心裂肺的交心，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足以让我完成高中学业，漂洋过海，在这里穿上这身象征着一个阶段结束的袍子。那之后，关于叶小野的消息，就彻底断了。他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茫茫人海，再无音讯。我只零星从妈妈和叶阿姨断断续续、总是带着叹息的通话中知道，他后来似乎……离开家了。具体去了哪里，无人知晓，或许，连叶阿姨他们也不知道。
他是在用他最后的时间，固执地、沉默地，在世界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刻下自己来过的痕迹吗？我宁愿这样相信。
庆典的热闹渐渐平息，人群开始散去。我抱着花，正准备和同学离开，一个身影轻轻走到了我面前。
是叶阿姨。
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但那双眼睛里的疲惫似乎沉淀了下去，多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悲伤与释然的平静。她看起来老了一些，却也……更柔和了一些。
“枭溪，” 她微笑着，眼神里有种复杂的光在闪动，“毕业快乐。” 她伸出手，递过来一个略显陈旧的信封，边缘有些磨损，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旅途。
“这是……” 我迟疑地接过。
“小野给你的。” 叶阿姨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语气是肯定的，“他之前……寄回家的。说等你毕业的时候，一定要交到你手上。”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小野……寄回家的？
叶阿姨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感激、怀念、悲伤，还有一丝托付般的郑重。她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臂，转身融入了散去的人流，背影显得有些单薄，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绷欲裂。
我站在原地，阳光有些刺眼。手指微微颤抖着，捏着那个单薄却重若千钧的信封。
走到一旁安静的树荫下，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封口。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
首先滑出来的，是一张印刷精美的明信片。画面是古老的建筑、石桥和宁静的河流，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与学术气息。背面写着——杜伦大学，毕业庆典。那是我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或许还是小学时，跟他提过一嘴，说那是我最向往的学府之一，因为……
我的目光落在第二件东西上。
一枚硬币。 金属材质，有些分量，边缘有着细微的磨损痕迹。硬币的一面，镌刻着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另一面，则是一个清晰的徽章图案，环绕着“Gryffindor”的字样。
是《哈利·波特》里，格兰芬多学院的硬币。
记忆的闸门猛地打开。那个苍白的、总是带着愤怒或沉默的男孩，那个在天台上被绝望笼罩的少年……我确实跟他说过，我喜欢《哈利·波特》，喜欢格兰芬多的勇气。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久远得像上辈子。
他竟然还记得。而且，他去到了杜伦大学——那个传说中霍格沃茨走廊的取景地。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视线瞬间模糊。我慌忙抬起头，用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下来。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才抽出了信封里最后一样东西——那封信。
信纸是普通的白色打印纸，对折着。展开来，字迹是熟悉的，带着一种虚弱的、似乎有些吃力的潦草，却又努力想写工整：
枭溪：
先祝你毕业快乐。
我来到你之前跟我说你最爱的作品中的取景地了。
我不知跟你寄什么礼物，也不要怪我没长回你的信息。
我要启程了，不知道目的地。
信很短，到此似乎就应该结束了。落款处是空白的。
但是，在“不知道目的地”下面，信纸的前端，有大片的、不自然的空白。那片空白处，纸张的质地有些异样，显得更薄，有些微的、细密的凹凸感，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反复地、轻轻地刮擦过。
我下意识地将信纸举高，对着树叶间漏下的阳光。
光线穿透纸张，那些被刻意刮擦过的痕迹，在逆光下清晰地显现了出来——那是一行字，一行用小刀或别的什么利器，一下下，极其缓慢又极其用力地、几乎是镂刻上去的字：
（我也不知道在何处倒下）
阳光静静地流淌着，穿过薄薄的纸，照在那行无声的、绝望又坦然的刻痕上。
世界周围的喧嚣——毕业生的欢笑、远处的车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响——瞬间褪去，变得无比遥远。我所有的感官，仿佛都凝聚在了指尖触碰的这页薄纸上，凝聚在了那行透过阳光才能看清的、决绝的留言上。
我要启程了，不知道目的地。 （我也不知道在何处倒下）
他没有说再见。 他或许，早已无法轻松地道出“再见”这两个字。
他只是去了她曾经梦想的地方，选了一件与她年少喜好相关的、充满象征意义的礼物，然后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告诉她他最终的、也是唯一的“计划”——走下去，直到倒下的那一刻。不打扰，不告别，只是在她人生的重要节点，用这种方式，安静地、最后一次地，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并且，记得有关于她的，一点点事情。
那枚格兰芬多的硬币静静地躺在我掌心，冰凉的金属被阳光晒得有了些许温度。狮子徽章在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勇气。 他最终选择的，是独自一人走向未知终点的勇气。没有愤怒，没有抱怨，只有接受后的平静前行。
我慢慢握紧了那枚硬币，坚硬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泪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无声地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但并未模糊掉那行刻进去的字。
我将明信片和信仔细地重新叠好，放回那个旧信封里，唯独将那枚格兰芬多硬币，紧紧攥在手心。
抬起头，阳光正好。远处的欢笑声再次涌入耳中。
他启程了，去向一个没有标注的目的地。 而我，我的旅程，也才刚刚开始。
风穿过树梢，吹动我学士帽的流苏，像温柔的抚慰，又像无声的送别。
我握紧手心那枚来自远方的、带着勇气印记的硬币，迈开脚步，走进了那片灿烂的、有些刺眼的阳光里。
【全文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