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晨。
第一缕微弱光线吃力地穿过堆积于巨大穹顶排风口格栅上厚厚的金属灰,在下方庞大蒸汽城市的上方空间投下几缕勉强可辨的惨淡光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那是齿轮整夜咬合、活塞往复摩擦后遗留的铁锈与焦油气息,厚重得如同浸透了铁锈的棉絮,缓缓沉浮在这寂静的巨人骨架间。
遥远的某个角落,某根巨轴在庞大压力的驱动下开始新一轮缓慢旋转,发出沉闷悠长的呻吟,嘎吱——嗡……声音在冰冷的钢铁丛林里空洞回荡,一层层荡开,又一层层衰弱下去。仿佛这沉睡的钢铁巨兽,只是在梦中偶然翻了个身。
少女醒了。
无声无息地,那双清澈、带着点无机质冷感的眼睛在靠墙的简易床铺上睁开,没有起身的动作,只是安静地躺着,视线缓慢地平移,最后落在天花板上那些蛛网般延伸的铁灰色管道接口上。
她就这样躺着,像一具失去牵引线的人偶,直到遥远底层又一次传来沉重又模糊的金属摩擦声——这重复了无数次的声音,如同城市本身的脉搏,敲开了她今日的序章。
她坐了起来。
纯白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扫过她毫无褶皱、洁净如新、带着微凉触感的深棕色背带裤的工作服。她抬起手,用指尖仔细地将一缕滑到额前的白发轻轻拢到耳后,动作细致而精确,就像在调试一枚精密的发条。
床铺对侧的桌面上,悬停着一枚光滑的金属圆球,直径不过一掌,泛着银灰温润的光,圆球上方,嵌着一只明亮得如同融化水晶的眼眸
那是泽恩,球体表面没有任何机械接缝,光滑得仿佛本应如此。
“嘎吱……嗡……”
又一声悠长、仿佛带着锈蚀痛感的机械呻吟从城市更深处升腾而起,盘旋在空旷的上层空间,然后缓慢消散。
少女轻轻下了床铺,脚底踩在冰凉但绝无灰尘的金属地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走到角落那只斑驳陈旧、却擦得发亮的工具箱旁,默默打开卡扣。动作准确流畅,指尖没有一丝颤抖。
里面井然有序地排列着用途各异的手动工具,油壶,备用螺栓,擦拭用的干净软布……每一件都物归其位,干净利落。
她把工具箱打开到最大角度,静静置于工作台旁固定的位置,接着,她拿起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色软布,走向屋子中央那张承载了无数“来访者”故事的宽大工作台。
桌面由厚重的实心钢板制成,边缘圆润磨损,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无法抹去的暗沉光泽。
她用软布沿着桌面的长边缓慢擦拭,一遍又一遍,如同某种仪式,尽管那桌面光滑,昨夜也绝无客人留下的指纹或油渍。
小小的金属圆球无声地悬浮着漂移到少女身侧。泽恩那只明亮的光学元件,随着少女擦拭的手臂来回移动,仿佛在阅读无形的轨迹。
“今天,”泽恩开口了,它的声音很奇特,介乎于清晰的机械共鸣与某种温暖的人性化调谐之间,像铜铃轻轻振动,“会有几个人?”
芸寞的手臂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目光依然专注地停留在移动的软布上,随着布面拂过桌角一处微不可察的微小凹陷,那是很久以前,一个暴跳如雷、挥舞锤子不小心砸下的矮人工匠留下的。
“不知道。”
她的回答和她整个人一样,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装饰 擦拭桌面中央的动作平稳依旧。
金属圆球在空气中转了个圈,光点闪烁,模拟着某种轻松的节奏。
“我说芸寞,你这里简直比街边免费的修理亭还热闹,而且更糟的是——”泽恩轻盈地上升几寸,悬停在她耳侧,“人家好歹有关门打烊的时候,你这门可是……永远敞开的。”
芸寞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指尖轻轻按在工作台冰凉的钢面。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真正移开桌面,投向那扇占据整面墙的巨大金属门扉。
这扇厚重的门此刻正稳稳地敞开着,门轴完美润滑,没有一丝杂音,门外,是城市巨大金属脊柱构成的、如同凝固风暴般复杂且层层交叠的廊桥与通道平台构成的世界,巨大的齿轮在难以窥探的下层角落发出缓慢运转的叹息。
她没有回答泽恩,只是垂下眼睫。
门的存在是为了开启,她从未思考过将其紧闭的理由,帮助那些从下方世界——那些充满了真正喧嚣、繁华与混乱的地方——来到这里的人,如同每日擦拭工作台一般,是既定程序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程序运行的目的是服务,而服务的定义,便在她那平静如水的眼眸之下自然延展开来。
她重新开始擦拭。
泽恩发出一阵类似人类咂嘴的轻微金属嗡鸣,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安静地悬浮着,那双“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这间堆满了工具、零件、散乱却又奇异地各归其位的金属小物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