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艰难地向上攀升了一个刻度,终于勉强抵达芸寞所在的平台高度,一道倾斜且被切割的光斑,穿透巨大钢梁与格栅形成的阴影牢笼,落在工作台边缘。
金属粉尘在光柱中漂浮旋转,折射着微弱的亮泽,如同静止空间里唯一游弋的生灵,空气的触感清晰起来,混合着冷却机油和某种遥远位置高压蒸汽泄漏所散发的湿润气息,沉甸甸地沁入肺叶深处。
就在这时,巨大的回廊深处传来杂乱、急躁的脚步声,一下下沉重地砸在金属格栅上,伴随着毫不掩饰的粗暴喘息。
芸寞擦拭工具的动作停住了,眼神望向门外,像早已接收到信号的接收器,泽恩光洁的金属外壳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正对声音的源头方向。
下一秒,一个矮壮的身影裹挟着热气和一股浓烈的汗馊与机油味,撞开了门口那片稀薄的光线。
来人看起来像个被卡在复杂机械里挣扎了半天的工程师,深棕色皮质工作围裙沾满难以分辨成分的油污与黑痕,粗壮的臂膀肌肉偾张,粗粝短硬的棕色头发纠结板结,眉头紧锁如同被焊接在了眉骨上,眼睛则通红得像锅炉膛里烧坏的阀门。
他一眼锁定工作台后的芸寞,气喘吁吁,声音如同生锈的汽笛:“喂!小家伙!见了鬼了!我的第七号扳手!十三号的弯头套筒!它们自己长腿跑了吗?就在我扭头喝口水——就一小口!一眨眼的功夫!它们就凭空蒸发了!现在没了那该死的套筒,我都不知道卡在第三十六号气缸上那该死的回油管怎么办”他声音陡地拔高,拳头重重砸在坚硬的钢质台面上,“我他妈的今天就得玩完!”
巨大的工作台纹丝不动,沉闷的“咚”一声在空旷房间里回荡开,芸寞甚至没有眨眼,她看着眼前人额角淌下的、混着油污和煤灰的汗水,顺着紧绷的面颊流下。
“十三号弯头……”芸寞用她那特有的,平静无波到几乎冷感的声音重复了关键信息。
“对!该死的弯头!十三号!”矮壮工匠几乎咆哮起来,焦躁地原地踏步,厚重的铁头皮鞋踩在金属地面咯咯作响。
芸寞微微点头,她的视线从工匠扭曲的面孔上移开,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描,无声掠过地面、角落、堆积的备用零件架……
“在那里。”她的目光定格在靠墙工具架下方,一个巨大的备用齿轮组阴影里。
工匠猛地顺着她目光扭头看去。
那扳手赫然躺在巨大的齿轮辐条缝隙间,金属表面还沾着崭新的油渍。
芸寞安静地转身,背对工匠焦灼又疑惑的眼神,她走到角落,踮起脚尖,双臂努力伸长才勉强够到工作台后方架子的最高一层。泽恩无声地漂移过去,恰好在她指尖即将碰到目标时稳稳托住她的手腕,让她轻轻取下了一个深灰色、布满细小气孔的丝绒布包。
她拿着布包走回工作台,将其放在方才被工匠狠砸过的位置。轻柔地解开系带,一层层翻开布料,显露出里面数枚形态各异、闪烁着精钢光泽的弯头套筒,每一枚都以精确的序列编号清晰地刻印在表面。
芸寞纤细的手指如同抚过琴键,迅速精准地滑过它们冰冷的表面,停在了编号‘13’的套筒上。
她将其取出,那工具在她小巧的手掌映衬下,看起来格外巨大。
工匠脸上的急躁被一瞬间的错愕短暂冲垮,甚至忘了立刻去取回。他看看那包保养得如同艺术品的套筒,又猛地扭头看看自己油污狼狈的扳手,嘴巴张着,却像被自己的唾沫噎住了喉咙。
芸寞只是轻轻将那枚13号弯头套筒向前推了几分,冰冷的金属光泽在台面微弱光线下轻闪,像是在沉默地回应工匠未曾出口的混乱。
“……嗯?啊!”工匠喉结滚动了一下,总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糊而短促的应答,他猛地扭头,大步走向墙角,弯腰捡起自己失而复得的扳手,然后又火急火燎冲回工作台,大手一把将那枚套筒攥紧,粗糙的指关节擦过冰凉的金属,发出吱的微响。
他不再咆哮,低头看看干净得发亮的套筒,又抬眼看看芸寞那张几乎没表情的脸,喉头似乎又艰难地动了一下,脸上狰狞的褶皱好像被无形的熨斗强行按平了些许,但依然僵硬。
“咳!多谢!”他几乎是咬着牙蹦出这俩字,带着浓浓的、硬邦邦的客套意味。没等任何回应,他猛地旋身,带着一身机油和汗水的混浊气味和沉重的脚步声,一头重新扎进门外的巨大钢铁阴影之中,脚步声迅速被齿轮的嗡鸣和下方管道传来的低沉喘息所吞没。
工作台前又恢复了空旷。
芸寞伸出手,将被工匠粗暴推开、揉成一团的丝绒布包重新拾起,用平静到近乎无情的专注,仔细地铺平每一寸褶皱,将那枚曾被取出的位置上的空缺抚平,重新扎好系带。
泽恩无声地悬浮在一边,默默注视着她的动作,光洁的球体表面映出芸寞低垂专注的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