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船停泊在荒原之上，除了舰桥顶部那几盏还在规律闪烁的红色信标灯外，整个舰体几乎融入了黑暗之中。
主引擎轰鸣声已经降低到了最低。
大部分人员都已经睡着。
医疗舱的一角，还有一盏孤灯亮着。
罗特正站在一张摆满了各种数据板和炼金药剂的桌子前，背后的四支机械臂正有条不紊地进行操作，调试一台生命监测仪，整理收集到的秽鬼组织样本，快速地录入伤员的治疗记录。
他那块黑色面罩上，蓝色的数据流像瀑布一样滑过。
“……伤员增加十三名，重伤员状态已趋于平稳。希雫小姐的各项指标……令人费解，但正在好转。灵魄小姐的魔力回路正在缓慢恢复……”
罗特的合成音低沉地自语着，面罩闪过一个绿色的勾号，表示医疗记录告一段落。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机械臂缓缓收回背部。他转过身，看向了那个一直站在阴影里、沉默不语的高大身影。
“……希芸先生。”罗特的声音平静而客气，“……既然您也不需要睡眠，能否请您过来一下？我需要整合今天在都城内部的情报。”
那个身影动了动。
希芸从阴影中走出。他换上了一件宽大的、带着兜帽的长袍。
他走到罗特对面。
“……你想知道什么？”希芸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一切，去外面说吧。”罗特来到走廊，面罩上的表情变成了一个严肃的方框，“……关于梅兰克都城的内部构造，你们遭遇的威胁类型，以及……那个‘大家伙’苏醒时的具体征兆。”
希芸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整理那些混乱的记忆。
“……那座城，像个迷宫。”他缓缓开口，“……和我们在外围看到的不一样。越往中心走，建筑就越……扭曲。”
他伸出那只稍微完好的右手，在桌面上比划着。
“……街道不再是平直的，很多建筑像是被某种高温融化后又重新凝固在了一起，堵死了原本的道路。有些地方，甚至出现错位。”
“……还有那些秽鬼。”希芸的眼中闪过一丝红光，“……它们变了。外围的秽鬼像是野兽，但接近核心区的……它们像是一支军队。”
他详细描述了那些穿着制式盔甲的秽鬼，那些潜伏在阴影里的猎杀者，以及那个最让他印象深刻，变成了秽鬼的福斯。
“……似乎它们有指挥，有战术。”希芸握紧了拳头，“……那个‘声音’，那个在我脑子里回响的‘呼救声’……它在控制着一切。”
“……那个声音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秽鬼都会停止攻击，哪怕我们就站在它们面前。然后……它们会像朝圣一样，全部转向那个高塔的方向。”
罗特静静地听着。
“……集体意识。‘死秽’可能开始进化到高阶。”罗特分析道，“……看来，都城中心的那个东西，不仅仅是一个怪物，它可能是一个……‘脑’。”
“……它是活的。”希芸补充了一句，“……整座城市，都是活的。”
两人的交谈持续了很久。在罗特准备询问关于那个“原初之塔”的细节时
。
啪嗒。
一声轻微的动静传来。
希芸猛地转头，但在看清来人后，他眼中的红光瞬间消退。
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小小的、单薄的身影。
是暮萤。
她此刻正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病号服，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她那头银白色的长发乱蓬蓬的，显然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她眼睛半睁半闭，迷离而空洞，像是还没有完全从梦境中醒来。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绷带卷成的简易玩偶，那是灵魄扔给她的。
“……暮萤？”希芸站起身，声音放得很轻，生怕吓到她，“……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暮萤没有立刻回答。她有些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希芸，又看了看那个脑袋是个显示屏的罗特。
“……声音。”
她发出了微弱的呢喃。
“……好吵……好多声音……”
罗特愣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周围。除了他和希芸的交谈，维生系统的滴答，这里安静得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您是说我们的谈话声吗？暮萤。”罗特礼貌地调低了自己的发声音量，面罩上显示出一个抱歉的表情。
暮萤摇了摇头。她松开了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小脸皱成了一团，似乎在忍受着什么。
“……不是这里。”她指了指外面，指了指走廊的观察窗外面的荒原。
“……是在……哭。”
“……很多人……在哭……”
希芸和罗特对视了一眼，感到疑惑。
“……是谁在哭？”希芸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尽量让视线与她平齐。
暮萤的眼神依旧迷离，她似乎陷入了一种半梦半醒的恍惚状态。
“……不知道……”她摇着头，眼角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泪珠，“……他很悲伤……很冷……”
“……他在喊……‘为什么’……”
“……‘为什么要背叛’……”
这句话一出，希芸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看着暮萤那痛苦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知道，这孩子可能……感知到了什么。
“……好了，没事了。”
希芸伸出右手，轻轻地拍了拍暮萤的后背，动作笨拙而温柔。
“……那些声音……离我们很远。在这里，你是安全的。”
暮萤看着他，那双迷离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焦距。她吸了吸鼻子，伸出小手，抓住了希芸的长袍衣角。
“……希芸哥哥……”
“……我在。”
希芸叹了口气，他转过头对罗特使了个眼色。
“……今天就到这里吧。”
罗特心领神会。
“……好的。请带她回去休息吧。数据我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
希芸不再多言，他弯下腰，轻轻地将暮萤抱了起来。小女孩很轻，轻得像是一根羽毛。她顺从地将头靠在希芸的肩膀上，那种冰冷的触感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反而让她渐渐平静了下来。
希芸抱着暮萤，穿过走廊，回到了医疗舱。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希雫的病床前。
希雫还在沉睡，呼吸平稳，脸色红润了许多。一旁灵魄依旧四仰八叉地睡在陪护床上，头上的蝴蝶结歪到了一边，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
希芸将暮萤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希雫身边的空位上，为她盖好了毛毯。
“……睡吧。”他低声说道。
暮萤抓着他的衣角不肯松手，直到希芸承诺会一直在这里陪着她，她才终于闭上了眼睛，呼吸逐渐变得绵长。
希芸没有离开。
他拉过一张椅子，坐在床边，背靠着墙壁。
他看着那三个熟睡的女孩，他的妹妹，那个小家伙，还有个虽然嘴巴毒但关键时刻还靠得住的魔族少女。
这里是如此的安宁，安宁得让他感到有些不真实。
希芸在思考刚才暮萤的那句话——“为什么要背叛”。
他白天在都城广场上，他陷入疯狂厮杀时有一瞬间。
他也听到过。
在那个瞬间，他眼前的景象变了。
他看到了一片雪原。
漫天飞舞的大雪，将世界染成了一片苍白。在那片雪原的中央，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高大的、穿着黑色长袍的背影。他的头上，长着一对峥嵘的犄角。他手中握着一把断裂的长剑，正孤独地面对着……
面对着十几位挥舞着武器、面目狰狞的……萨卡兹。
那个背影在流血。他的脚下，是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但他没有倒下。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露出了一张……希芸看不清，却能感受到悲伤的侧脸。
那种悲伤……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
“……为什么？
那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回荡。
那个瞬间太短了，希芸当时以为那只是自己杀红了眼产生的幻觉，或者是死秽对自己意识的侵蚀。
但现在，暮萤那句无意识的梦呓，却让这个画面变得真实。
“……那是……谁？”
希芸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上覆盖着死灰色的角质，流淌着黑色的血液。
他想起了赛提亚说过的话。
那个背影……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魔王？
可自己为什么会看到那个画面？
是因为体内的死秽？还是什么原因?
希芸闭上了眼睛，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不知道答案。
“……不管是谁……”
档案室。
罗特独自一人待在这里。
他现在没有在整理都城的情报，此刻，他正站在一面显示着舰船全息结构图的屏幕前。
他那块黑色的面罩上，红色的光标正在结构图的最底部，那个被标记为“B-12禁区”的深红色区域。
那是这艘陆行舰的最底层。
也是全舰唯一一个即便在他获得了最高管理员权限后，依然显示为“物理封锁”和“数据离线”的区域。
没有任何电子门禁，没有任何网络接口。那里就像是一个完全独立的、被焊死在舰船底部的铁盒子。
“……奇怪。”
罗特的声音在空旷的档案室里回荡，带着一丝疑惑。
“……根据我对陆行舰造船工艺的了解，那个位置，通常是用来安放备用能源核心，或者是重力平衡装置的……”
“……但是这里的构造不对劲。”
“……它的密度非常大了。而且，扫描射线无法穿透……”
“……就像是……里面装着什么……能够防探测的东西……”
“……看来，我有必要……找个时间……去那个‘底层’……看一看了。”
他关闭了全息图，转身离开了档案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