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味围城

作者:黄立金 更新时间:2025/7/11 6:53:09 字数:11719

## 五味围城

除夕夜,嫂子悄悄在厨房熬了一锅家乡汤羹。

婆婆掀翻砂锅时滚烫汤汁溅了我满腿:“外人做的东西也配上桌?”

半年后中秋家宴,嫂子端出改良版汤羹。

全桌人静默下筷时,婆婆突然捂住嘴冲进卫生间——假牙被炖得酥烂的牛筋粘掉了。

那晚我发现嫂子在阳台抹泪,手边摆着婆婆镶金的假牙盒。

直到她怀孕那晚暴雨,我撞见婆婆浑身湿透拎着陶罐冲进产房:“快!把这坛传家腌菜汁给她压压惊!”

坛口泥封剥落的刹那,三十年岁月与酸香同时爆炸在空气中。

除夕的赵家厨房,活脱脱一处硝烟弥漫的小战场。三个灶眼火力全开,蒸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模糊了瓷砖墙面上喜庆的红色窗花。高压锅“嗤嗤”喷着愤怒的蒸汽,油锅里的鲤鱼在滚油中徒劳地甩尾挣扎,发出“滋啦滋啦”的刺耳声响。空气里塞满了煎炸蒸煮的浓烈气味,争先恐后地往人鼻腔里钻,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母亲张凤英是这片战场当仁不让的主帅。她系着那条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挺括的藏青色围裙,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脚步迅疾地在狭小的空间里穿梭。她眉头拧着,声音又高又亮,像一面绷紧的鼓,能轻易穿透所有嘈杂:“火!老大,这蒸鱼的火候过了头,肉就老了!老二,你那油锅里的鱼翻面啊,等着糊底吗?”

我和大哥赵建国两个“副将”,在母亲密集的指挥火力下,手忙脚乱,额头冒汗,连呼吸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大哥笨拙地试图给锅里那条倔强的鲤鱼翻身,油星子却“噼啪”炸开,烫得他倒抽凉气,狼狈不堪。我则对着砧板上一条滑不溜秋的活鱼,手里的刀举了又放,始终找不到下刀的位置。

而我的新婚嫂子林晚晴,则安静地待在这片喧嚣的边缘角落里。她穿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缩在一张矮小的塑料凳上,面前是一堆小山似的蒜瓣。她垂着头,纤长的手指耐心地剥开一层层粗糙的蒜皮,露出里面莹白饱满的蒜瓣。水汽氤氲中,她的侧影显得有些模糊,像一幅被水晕开的画。母亲偶尔瞥向那个角落的目光,锐利得像厨房里最亮的那把刀锋,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距离感。嫂子似乎感受到了,剥蒜的动作会不易察觉地顿一下,随即又埋得更低些。只有她身旁那个小小的、插着电的紫砂煲,发出极其轻微的“咕嘟”声,固执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一丝若有似无的、迥异于厨房主旋律的醇厚香气,正悄悄地从那细小的出气孔里钻出来,微弱却顽强地弥漫开。

这陌生的香气,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珠。

“什么味儿?”大哥抽了抽鼻子,手上翻鱼的动作停了下来,疑惑地望向母亲。

母亲正麻利地往锅里撒下一把葱花,动作猛地一滞。她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整个灶台,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那个角落的紫砂煲上。那眼神骤然沉了下去,仿佛暴风雨前骤然压低的乌云。

“晚晴?”母亲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凌落地,瞬间压过了厨房里所有的喧嚣。高压锅的嗤嗤声、油锅的滋啦声,甚至窗外隐约传来的零星鞭炮声,都仿佛被冻住了。

嫂子林晚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抬起头,脸颊在厨房蒸腾的热气里微微泛红,眼神里带着一丝被撞破的赧然,还有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她轻轻放下手里剥了一半的蒜瓣,声音轻软,带着她家乡特有的绵糯尾音:“妈,是我……用老家寄来的药材,炖了点汤。想着年三十,给大家尝尝鲜,暖暖身子……”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一角,指节有些发白。

“尝鲜?”母亲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拉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那点稀薄的赧然和期待在她冰冷的审视下迅速褪去。母亲没有再看嫂子,径直朝那个紫砂煲走去,脚步又快又重。

我的心倏地提到了嗓子眼,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妈……”我下意识地想开口,声音却干涩地卡在喉咙里。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嫂子试图起身护住那锅汤的刹那,母亲的手已经伸了过去。不是掀开盖子,而是五指张开,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猛地抓住了紫砂煲那圆润的提梁,用力向上一掀!

“砰——哗啦!”

沉重的紫砂煲重重砸在冰冷的瓷砖地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煲体瞬间四分五裂,褐色的汤汁裹挟着炖得软烂的药材、肉块,像决堤的洪水,猛地向四周喷溅开来。一股滚烫的热流,夹杂着浓郁的、带着药香的肉味,狠狠扑打在我的小腿和脚背上。

“嘶——!”剧烈的灼痛感让我失声痛呼,猛地向后跳开,拖鞋踩在油腻湿滑的地面上,差点摔倒。

厨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破碎的陶片散落一地,狼藉的汤汁还在缓缓流淌,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那奇异的香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这粗暴的碎裂而骤然浓烈、扩散,带着一种惨烈的、无声的控诉,充斥了每一个角落。

母亲站在那片狼藉的中心,胸口微微起伏,眼神却冰冷如铁,直直刺向僵在原地的嫂子,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一字一顿砸下来:

“外人做的东西,也配上我赵家的年夜饭桌?”

那六个字,“外人做的东西”,像六枚烧红的钢钉,狠狠楔进了嫂子林晚晴单薄的脊背里。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维持着那个半起身的姿势,脸色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苍白得如同灶台上刚刮净鳞片的鱼腹。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一点细微的、被扼住的抽气声。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里面有什么东西迅速碎裂开来,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难以置信的痛楚。她望着地上那片还在冒着热气的狼藉,望着母亲那张冷硬如铁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家的某种真相。

大哥赵建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呆住了,手里的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看看地上翻倒的砂锅碎片,又看看母亲,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别开了脸,肩膀无力地塌陷下去。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只有高压锅还在不识时务地“嗤嗤”喷着蒸汽,像一声声压抑的嘲笑,嘲笑着这除夕夜的荒诞。

嫂子猛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住了那双破碎的眼。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她只是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去,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开始去捡拾地上那些滚烫的、沾满了油腻汤汁的紫砂碎片。一片,又一片。细白的手指被烫得发红,动作却固执得近乎麻木。

“晚晴!”大哥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去拉她,“别捡了,小心手!”

嫂子却像没有听见,只是固执地、沉默地捡着。她的肩膀在宽大的毛衣下,细微地、无法控制地耸动着。

我低头看着自己小腿上被热汤溅到的几处红痕,火辣辣的疼,但远不及心口那股憋闷的窒息感。目光扫过嫂子蹲在地上那单薄颤抖的背影,扫过母亲依旧紧绷冷硬的侧脸,扫过大哥那无奈又焦躁的表情……这顿本该团圆的年夜饭,还没开始,味道就已经彻底变了。

那晚的年夜饭,吃得异常沉闷。巨大的圆桌上摆满了母亲精心炮制的菜肴,色泽诱人,香气扑鼻。红烧鲤鱼寓意“年年有余”,颤巍巍的扣肉象征着“富足圆满”,碧绿的蒜蓉菜心是“生机勃勃”……每一道都是母亲几十年厨房生涯的得意之作,遵循着赵家最正统的年节规矩。

然而,空气却像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筷子碰触碗碟的清脆声响,咀嚼食物的细微声音,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没有人说话。大哥埋头扒饭,吃得很快,仿佛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氛围。父亲偶尔咳嗽两声,试图挑起一个安全的话题,比如电视里的春晚节目,声音干巴巴的,很快就被更深的沉默吞没。

母亲坐在主位,腰杆挺得笔直,脸上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静,仿佛之前厨房里那场风暴从未发生。她不时拿起公筷,给父亲、大哥和我碗里夹菜,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无数次。唯独,她的筷子从未伸向嫂子林晚晴的方向,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扫过她一下。嫂子坐在最靠边的位置,面前的白米饭几乎没怎么动。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离她最近的一盘素炒青菜,头垂得很低,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偶尔有灯光掠过她光洁的额头,映出眼角一丝未干的、几乎看不见的湿痕。

我机械地嚼着嘴里那块母亲夹来的扣肉,酥烂入味,是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可此刻,舌尖尝到的却只有油腻和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我偷偷抬眼去看嫂子。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株被暴风雨打蔫了的小草,无声无息。可那无声的隐忍,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头沉甸甸的。她像一个被明确标记出的“外人”,被彻底隔绝在这顿象征团圆的年夜饭之外。母亲用她的行动和沉默,划下了一道冰冷清晰的界限。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依旧此起彼伏,欢庆着新年。而赵家的饭厅里,只有一片心照不宣的、冰冷的寂静。

日子像厨房里那只旧挂钟的钟摆,不紧不慢地晃着。除夕夜那锅被掀翻的汤羹,连同那声刺耳的“外人”,似乎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被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谁也不再轻易触碰。表面上,日子恢复了旧有的轨道,水流依旧沿着既定的沟渠前行。母亲依旧是厨房里说一不二的主帅,嫂子林晚晴则愈发安静地退守到那个角落,沉默地承担着剥蒜、摘菜、洗碗这些最边缘的劳作。只是,厨房里那原本就稀薄的空气,变得更加凝滞,每一次锅铲碰撞的声响,都仿佛带着无形的棱角。

然而,变化如同暗流,总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滋生。我渐渐发现,嫂子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里,偶尔会闪过一种奇异的光。那光芒并非柔顺的顺从,更像是一种沉静的、带着韧劲的倔强。尤其是在母亲背对着她,在灶台前挥斥方遒的时候,她的目光会短暂地、极快地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调料罐,掠过墙上挂着的老式菜刀,掠过母亲颠勺时手腕那熟稔的弧度……那眼神专注得近乎贪婪,像是在无声地拆解、记忆着什么。

她开始有了自己的“秘密”。有时,在晚饭后大家都窝在客厅看电视时,她会轻声说去阳台收衣服,一去却很久。我偶然一次推开阳台门,被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药材和肉类的醇厚香气撞了个满怀。阳台角落,那个小小的电磁炉上,正坐着一个崭新的、小巧的紫砂炖盅,盖子上的气孔里,悠悠地冒着白气。嫂子正背对着我,专注地盯着那小小的炖盅,橘黄色的炉火映着她柔和的侧脸。听到动静,她猛地回头,眼中掠过一丝被撞破的慌乱,但随即,那慌乱又被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取代了。她没有解释,只是对我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疲惫,也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坚持。

“嫂子……”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没事,”她转过身,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地垫着,揭开炖盅的盖子,浓郁的香气瞬间更加汹涌地扑出来。她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里面的汤汁,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珍宝,“我就……试试火候。”

那香气,分明就是除夕夜被无情掀翻的味道!只是此刻,在这狭窄的阳台,在昏黄的灯光下,它显得如此纯粹而倔强。嫂子没有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盅汤,小小的身影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韧劲。她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的草,无声无息地,却固执地寻找着每一丝缝隙,向着阳光的方向,重新探出头来。阳台成了她一个人的战场,那小小的炖盅,便是她沉默的宣言。

时间无声地滑过夏日的蝉鸣,转眼就到了中秋。圆月悬在天际,清辉洒满赵家的小院。又是一场家宴。

厨房里,气氛依旧紧绷如弦。母亲占据着主灶,指挥若定。嫂子林晚晴依旧在角落里安静地准备着凉菜,刀工细致,动作娴熟。只是这一次,当最后一道象征“团圆”的清蒸蟹端上桌时,她并没有立刻退开。她微微吸了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某种勇气,转身从厨房的保温柜里,端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白瓷的汤盆。

盆盖揭开。

一股极其复杂又异常和谐的浓郁香气,瞬间如同挣脱束缚的精灵,猛地窜了出来,霸道地席卷了整张餐桌。那香气,带着药膳的沉厚底蕴,又奇妙地糅合了肉类久炖后特有的醇美,还隐隐透出一丝开胃的、恰到好处的酸鲜。它既熟悉,又陌生,比除夕夜那锅汤更加圆融、更加饱满,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

汤色是温润的琥珀金,浓稠得恰到好处,灯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汤里沉着炖得近乎透明的乳白色块状物——是牛筋,被处理得几乎看不出纤维的痕迹,软糯得如同凝脂。还有切成薄片的雪白莲藕,吸饱了汤汁,半透明地浮沉其间。几颗鲜红的枸杞点缀其上,像落在琥珀上的红宝石。

“这……这是什么?”大哥赵建国离得最近,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惊讶和探寻的神色。连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目光也被牢牢吸引在那盆汤上,喉结不易察觉地滚动了一下。

嫂子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玉带羹。用牛筋、莲藕、山药,加了点老家带来的药材,小火煨了大半天。”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主位上的母亲,又迅速垂下,“中秋团圆,想着……添个菜。”她没有提“老家”,也没有提“尝鲜”,话语简洁,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分量。

满桌丰盛的菜肴——母亲做的油亮诱人的红烧肘子、酥脆金黄的炸藕盒、鲜香扑鼻的清蒸鱼——在这盆突然出现的“玉带羹”面前,似乎瞬间失去了几分光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盆汤上,带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被那霸道香气勾起的、难以抑制的食欲。

母亲坐在主位,脸色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阴沉。她的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那盆汤,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有动筷子,也没有说话。整个餐厅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只有那汤盆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在无声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大哥终究没抵住那香气的诱惑,率先拿起了汤勺。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金黄色的浓汤裹挟着晶莹的牛筋和莲藕片。汤勺送到嘴边,他轻轻吹了吹,然后吸溜了一口。瞬间,他的眼睛微微睁大了,脸上掠过一种极其享受的表情,喉头滚动,忍不住又舀了第二勺。

像是被这动作打破了某种无形的屏障,父亲也伸出了筷子,夹起一片炖得近乎透明的牛筋。筷子微微一用力,那牛筋便顺从地分开了,送入口中,无需费力咀嚼,便融化般消失在唇齿之间。父亲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又伸向了汤盆。

小姑赵晓楠也好奇地尝了一口汤,眼睛一亮:“哇,嫂子,这汤好鲜!牛筋炖得……一点都嚼不动!”她后半句带着点夸张的赞叹,引得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

我也舀了一勺。汤汁入口,醇厚绵长,药膳的甘香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肉类的厚重,莲藕的清甜又带来一丝爽脆的回味。那牛筋,确实如晓楠所说,几乎入口即化,只剩下满口的胶质浓香。美味得让人忍不住眯起眼睛。

就在这品尝带来的细微赞叹和碗筷轻碰声中,主位上的母亲,终于动了。

她的动作依旧带着赵家女主人的矜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她没有立刻喝汤,而是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块炖得最饱满、色泽最诱人的牛筋。那牛筋颤巍巍地挂在筷尖,呈现出一种完美的半透明琥珀色,散发着浓郁的胶原蛋白香气。

母亲将牛筋送入口中。她习惯性地、带着一种品鉴权威的自信,准备用牙齿去感受它的韧性与火候。然而,就在她的上下齿轻轻合拢,准备施加那一点检验力量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块看起来完美无瑕、理应保留一丝嚼劲的牛筋,竟如同最柔嫩的豆腐,在她的齿间毫无抵抗地彻底化开了!那是一种极致的、超出预期的软烂。它瞬间变成了一团柔滑粘稠的胶质,带着滚烫的温度,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牢牢地、紧密地包裹住了她上颚的那副镶着金边的假牙!

“唔——!”

一声短促而怪异的闷哼从母亲喉咙里爆发出来。她猛地瞪大了眼睛,那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愕、难以置信,甚至有一瞬间的恐慌。她的嘴巴像是被那团粘稠物强行封住,只能徒劳地张合着,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嘴,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狼狈和不适而剧烈地扭动了一下,带得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下一秒,在全桌人惊愕的目光聚焦下,母亲像是再也无法忍受,猛地站起身!椅子被她巨大的动作带得向后歪倒,“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她一手死死捂着嘴,另一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仿佛要驱散这巨大的尴尬和不适。她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惊呆的脸,那眼神里有羞愤,有窘迫,还有一丝被彻底冒犯的怒火。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她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脚步踉跄地、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冲向了卫生间!

“砰!”卫生间的门被重重甩上,隔绝了里面传来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干呕和漱口声。

餐厅里,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大哥的汤勺僵在半空,一滴汤汁沿着勺沿滴落,在桌布上晕开一小块深色的印记。父亲举着筷子,愕然地看着卫生间紧闭的门。小姑赵晓楠嘴巴微张,看看那盆惹祸的汤,又看看嫂子,再看看卫生间方向,一脸懵懂和不知所措。

我缓缓放下筷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嫂子林晚晴。

她依旧站在那里,就在餐桌旁。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苍白得像一张脆弱的纸。她微微张着嘴,似乎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盆还在袅袅冒着热气的“玉带羹”,又猛地转向卫生间紧闭的门,眼神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猝不及防的惊吓,有深不见底的难堪,有一丝被误解的委屈,最终,都化成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无措。那眼神,比除夕夜被掀翻汤锅时更加破碎,仿佛她小心翼翼搭建起来的一点微光,在这一刻被彻底、无情地碾碎了。她纤细的身体在明亮的灯光下微微颤抖着,像一片秋风里随时会凋零的叶子。

那一晚的中秋月,似乎格外清冷。

家宴在一种极度诡异和尴尬的气氛中草草收场。母亲在卫生间待了很久才出来,脸色铁青,嘴唇紧闭,一言不发地直接回了卧室,再没露面。客厅里,电视里播放着喧闹的中秋晚会,却无人有心去看。父亲闷头抽烟,大哥坐立不安,晓楠则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大气不敢出。

嫂子林晚晴默默地收拾着餐桌上的残羹冷炙。她动作很轻,很慢,垂着头,长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脸。收拾完厨房,她低声说了一句“有点闷,我去阳台透透气”,便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

我坐在客厅角落的阴影里,心头堵得难受。那盆汤的香气似乎还固执地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嫂子离去时单薄得仿佛能被风吹走的背影,更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犹豫了片刻,我起身,也轻轻走向阳台。

推开玻璃门,初秋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点湿润的草木气息涌了进来。月光清冷地洒在小小的阳台上,勾勒出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嫂子林晚晴背对着客厅的方向,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肩膀微微耸动。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那压抑的、细微的抽噎声,在寂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撞进我的耳膜。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被彻底击垮的、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伤心。

我放轻脚步走过去。

月光下,我看清了。她并非两手空空。她的右手,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巧的、深蓝色天鹅绒面的盒子,盒子边缘镶嵌着一圈细细的、在月光下闪着微光的金边——正是母亲那副宝贝的、被牛筋粘掉的假牙盒!

她的左手手背用力地抵在嘴上,似乎想堵住那无法抑制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从她低垂的眼眶中滚落,砸在她深色的裤子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的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不住地颤抖,像寒风中一片无助的叶子。那个小小的假牙盒被她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像是抓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罪证。

眼前的一幕,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我心口反复拉扯。阳台角落,那个小小的电磁炉和炖盅还静静地放在那里,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半年来的坚持和小心翼翼。可最终换来的,竟是母亲落荒而逃的背影,和此刻这绝望的泪水。嫂子所有的努力,所有的试图靠近,似乎都在这副冰冷的假牙面前,被碾得粉碎。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安慰显得如此苍白,指责母亲更是于事无补。这小小的阳台,仿佛成了嫂子林晚晴在这个家里唯一的、最后的避难所,而她此刻的哭泣,是这个避难所也无法承受的重压。月光冷冷地照着她单薄的脊背和那个紧攥的假牙盒,空气里只剩下压抑的抽泣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时光的河流裹挟着琐碎与微澜,不疾不徐地流淌。中秋那场由一盆汤引发的“假牙风波”,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究在日复一日的平淡中渐渐平复。只是,有些东西一旦改变,便再也回不到原点。

嫂子林晚晴依旧安静。但她的安静里,似乎多了一层无声的壁垒。阳台角落的电磁炉和炖盅彻底消失了,连同那曾经固执飘散的独特香气。她依旧在厨房帮忙,依旧剥蒜摘菜,动作麻利,神情平和。只是她不再尝试任何“添菜”,甚至母亲偶尔在忙碌中随口吩咐她递个盐罐,她也只是依言递过去,眼神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带着探究和渴望去观察母亲锅里的菜肴。她的目光总是低垂着,落在自己手头的事情上,或者投向窗外某个遥远的地方,带着一种疏离的、近乎透明的平静。

母亲张凤英呢?似乎也维持着一种刻意的平衡。她依旧掌控着厨房的一切,指挥若定。只是她投向嫂子的目光,少了些过去的冰冷审视,却也绝无亲近,更像是一种……复杂的、带着点别扭的回避。那副惹祸的金边假牙,被她更加小心地使用着,每次吃饭,尤其是面对炖得软烂的菜肴时,她的动作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谨慎的试探。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疏离中滑过。直到一个初冬的深夜。

那晚,暴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窗户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狂风卷着雨线在窗外疯狂肆虐,如同无数厉鬼在哭嚎嘶吼。我被这狂暴的雨声惊醒,心脏莫名地跳得有些快。黑暗中,隐约听到隔壁主卧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压低的说话声。是大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要生了?这大雨天!车!快去叫车!”

嫂子要生了!比预产期提前了整整半个月!

家里瞬间炸开了锅。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刺破了黑暗。父亲趿拉着拖鞋,焦急地拨打着电话联系车辆。大哥在客厅里团团转,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待产包。母亲的身影在主卧门口一闪而过,似乎在飞快地收拾着什么,动作快得有些变形。

暴雨如注,深夜叫车极其困难。电话打了几个,都被告知需要等待。大哥急得满头大汗,嫂子压抑的痛呼声断断续续从房间里传来,在狂风暴雨的背景音下更显得揪心。

“等不了了!”大哥猛地一跺脚,声音都变了调,“我去背她!我们下楼拦车!”

就在这时,母亲卧室的门“砰”地一声被大力推开。母亲张凤英冲了出来!她显然刚从床上起来,头发有些凌乱,身上胡乱套着一件厚外套,扣子都没扣全。最令人惊愕的是她手里紧紧抱着的东西——那是一个深褐色的、圆肚子的陶罐!罐口用厚厚的黄泥封得严严实实,罐身上沾着些干涸的泥点,看起来沉重又陈旧,与她此刻慌乱的形象格格不入。

她像是根本没看到客厅里焦急的其他人,目光直直地望向大哥,声音又急又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快!快走!把这坛子带上!”

“妈?”大哥愣住了,看着母亲怀里那个与当下情境格格不入的坛子,“这……这都什么时候了?带这个干嘛?”

“少废话!”母亲几乎是吼出来的,雨水猛烈敲打窗户的巨响也压不住她声音里的急切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坚持,“快!把这个带上!给她!给她压压惊!快啊!”她不由分说地把那沉重的坛子往大哥怀里塞,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仿佛这坛子是什么救命的灵丹妙药。

大哥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强硬的态度弄得有些懵,下意识地接住了那个沉甸甸的坛子。母亲却不再看他,转身又一头扎回了自己房间,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留下我们几个在客厅里面面相觑,听着外面狂暴的雨声和房间里嫂子越来越清晰的痛呼。

那坛子,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突兀地压在这个混乱的雨夜。

产房外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气味。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得人脸上毫无血色。时间像是被浸泡在粘稠的胶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拖得无比漫长。大哥像一头困兽,在光洁的地砖上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空洞地回响。父亲坐在冰凉的塑料排椅上,双手紧握,指节发白,眼睛死死盯着产房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我靠墙站着,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衣服传来寒意,心悬在半空,随着里面偶尔传出的模糊声响而剧烈起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产房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戴着蓝色帽子的护士探出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轻松的笑意:“林晚晴家属?生了!是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紧绷的弦骤然松开。大哥猛地冲过去,声音发颤:“真的?我媳妇呢?她怎么样?”父亲也倏地站起身,长长舒了一口气。巨大的喜悦像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之前的紧张和焦虑。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我们循声望去。

是母亲张凤英。

她显然是匆匆赶来的,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胡乱贴在额角,身上的外套也带着湿痕,显得有些狼狈。她手里,依旧死死地抱着那个深褐色的陶罐,仿佛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的脸色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着,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混杂了焦虑、急切和一种近乎献祭般光芒的东西。她完全无视了我们脸上刚刚绽开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也似乎没有听见护士那句“母子平安”的宣告。她的目光越过我们所有人,直直地、穿透性地投向那扇产房的门,仿佛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目标。

“妈,生了!嫂子没事!是个男孩……”大哥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喜悦,试图告诉母亲这个好消息。

母亲却像没听见。她抱着那个沉重的坛子,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加快了速度,几乎是朝着产房的门直冲过去!

“哎!家属!产妇现在需要休息,还不能探视!”门口的护士也被母亲这不管不顾的架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阻拦。

母亲的动作却快得出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力,硬生生从护士身侧挤了过去,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产房门!

“晚晴!”母亲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产房外短暂的喜悦宁静,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破釜沉舟的意味,“快!把这个喝了!压压惊!喝了就好了!”

她抱着那个沾满岁月痕迹的陶罐,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抱着一个能驱散一切灾厄的护身符,不管不顾地冲进了那间刚刚迎来新生命、需要绝对安静的病房。

我们所有人都惊呆了,僵在原地。

产房的门在母亲身后晃动着,没有完全关上。透过那道门缝,隐约能看到里面明亮的灯光,听到母亲那急切得变了调的声音还在重复:“快!喝一口!喝一口就好了!妈给你带来了!压惊的!……”

门内,是初生的啼哭和母亲不顾一切的闯入;门外,是我们凝固的惊愕和那个被遗忘在长椅上的、沉重的褐色陶罐。空气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母亲这近乎疯狂的举动,彻底地、决绝地打碎了。

我下意识地走向长椅,目光落在那只被母亲遗忘的陶罐上。它沉甸甸地立在那里,罐身布满陈年的划痕和干涸的泥点,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承载着无人知晓的秘密。罐口那厚厚的、龟裂的黄泥封,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就在我靠近的瞬间,也许是刚才母亲冲撞的震动,也许是这坛子本身已到了某个极限。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咔嚓”声——罐口边缘,一道细小的裂纹,如同闪电般在干硬的黄泥封上骤然绽开!

紧接着,仿佛积蓄了三十年、被强行禁锢的力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噗——”

一声沉闷的轻响。那裂纹瞬间扩大,黄泥封如同干涸的河床般片片剥落、碎裂,簌簌地掉落在长椅光滑的塑料坐垫上。一股极其浓郁、极其复杂、瞬间能穿透灵魂的气息,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猛地从那个豁口中喷涌而出!

那不是简单的酸香。

那是一种爆炸性的、层次丰富到令人眩晕的复合味道!是陈年老醋酸冽尖锐的锋芒,是时间赋予的、深沉醇厚的发酵酱香,是多种香料(花椒、八角、桂皮……)在漫长岁月里交融渗透形成的馥郁底蕴,还夹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酒糟般醉人的甘醇后调,以及……一丝若有似无的、只属于泥土和阳光的、最原始朴实的咸鲜。

这股气息霸道无比,带着灼热的温度,带着沉淀的岁月,带着某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瞬间撕裂了医院走廊里冰冷的消毒水气味,蛮横地灌满了每一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它浓烈得像一记重拳,砸得人头晕目眩,却又奇异地在肺腑深处勾起一股温暖的、令人眼眶发热的酸楚。

大哥和父亲几乎同时捂住了鼻子,脸上露出一种被强烈冲击的、难以形容的表情,是惊愕,是猝不及防,但绝不仅仅是厌恶。父亲更是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被唤醒了遥远记忆的微光。

我呆呆地看着那坛口。剥落的泥封碎屑下,露出了里面深褐色、油亮诱人的浓稠汁液。那股爆炸般的、混合着三十年时光与复杂情感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中涌出,像一场无声的宣告,像一次迟来的、却无比汹涌的融合。它不再是冰冷的坛子,而是一个被强行开启的、滚烫的、属于这个家庭最深处的情感窖藏。

这股味道,这股混合着陈酸、酱香、岁月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温暖气息,在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弥漫开来,竟奇异地压过了消毒水的味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活生生的存在感。

我抬起头,目光穿过那道被母亲撞开的、尚未关严的产房门缝。

里面明亮的灯光倾泻而出。母亲张凤英正背对着门口,弯着腰,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沉重的陶罐往床头柜上放。她的动作笨拙又急切,仿佛手里捧着的不是坛子,而是一颗跳动的心。她的侧脸在灯光下,那常年紧绷的、带着严厉线条的轮廓,似乎被一种极其陌生的柔和所笼罩。她的嘴唇快速地动着,像是在急切地、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声音被门板阻隔得模糊不清,但那份焦灼的关切,却清晰地穿透了空气。

病床上,刚生产完的嫂子林晚晴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显得异常虚弱。可她的眼睛,此刻却睁得很大,直直地望着那个放在柜子上的、沾着泥点的陶罐,又缓缓移向床边那个弯着腰、头发凌乱、显得有些狼狈的婆婆。嫂子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带着温顺或隐忍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茫然,随即是难以置信,最后,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暖流涌了上来,迅速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努力地想看清婆婆的脸,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洁白的枕头上。

母亲似乎被这泪水烫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想去擦,又像是想起什么,笨拙地用手背抹了把自己的眼睛。她俯下身,凑得更近了些,声音终于清晰地透出了一点,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讨好的笨拙温柔:“……别怕,晚晴,妈在呢……快,喝一口,就一口……这是好东西,压惊的……老辈儿传下来的……喝了,就都好了……”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坛身,仿佛在确认某种依靠。

门外,那股浓烈到爆炸的酸香,如同有生命的藤蔓,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与门缝里透出的灯光、病床上无声滑落的泪水、母亲笨拙的絮语,紧紧交织在一起。

我默默地从长椅上拿起那个被遗忘的、泥封剥落的陶罐。它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重量和此刻滚烫的温度。罐口逸散出的气息,辛辣又醇厚,尖锐又温暖,像极了生活本身那矛盾而真实的滋味。我抱着它,一步一步,走向那扇透出光亮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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