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林晚晴那句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的“我们一起熬过去”,和母亲沉睡中那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食指蜷缩,仿佛一道无形的契约,烙印在了病房沉滞的空气里。阳光依旧暖融融地洒在母亲安详的睡颜上,也落在嫂子覆着小腹的手背上。然而,那刚刚破土而出的微弱决绝,很快就被现实冰冷的海水吞没。
孕吐如同附骨之疽,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油烟味、饭菜味,甚至只是小宝身上的奶腥味,都能瞬间引爆她胃里的翻江倒海。她常常在给母亲喂饭喂到一半时,猛地捂住嘴冲向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虚脱地扶着冰冷的墙壁喘息,再强撑着惨白的脸回到病床边继续。身体的迅速消瘦肉眼可见,原本合身的衣服变得空荡荡,脸颊凹陷下去,眼底的青黑浓得化不开,像两团淤积的乌云。剧烈的恶心感和极度的疲惫如同两把钝刀,日夜不停地切割着她的神经,让她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眼前阵阵发黑。
更大的压力,来自那个沉甸甸的秘密本身。晓楠那带着责备的“你拿什么养”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每次看到大哥赵建国为了医药费愁眉不展、四处奔波的身影;看到父亲赵德柱对着窗外发呆、背影萧索的样子;再想到医院账单上那串令人窒息的数字和腹中这个未知的小生命……巨大的负罪感和恐慌就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揣着巨大赃物的窃贼,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每一个眼神的交汇都让她心惊肉跳,生怕被看穿那不堪重负的真相。
家里的气氛,在表面的平静下,涌动着压抑的暗流。晓楠虽然没再直接质问,但看向嫂子时那探究、忧虑又带着点不认同的眼神,像针一样扎人。她开始有意无意地承担更多家务,洗碗、拖地、帮忙照顾小宝,动作带着一种生疏的笨拙和急于分担的急切,仿佛想用行动证明些什么,又仿佛在无声地提醒嫂子身体的“反常”。大哥依旧早出晚归,疲惫地奔波于工作和筹钱之间,偶尔望向嫂子时,眼神里除了担忧,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妻子的状态实在太差了,差得超出了“照顾病人劳累”的范畴。父亲则变得更加沉默,常常在饭桌上看着嫂子碗里几乎没怎么动的饭菜,无声地叹着气,浑浊的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忧虑。
这种压抑和窥探,让嫂子几乎窒息。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牢笼里,无处遁形。她努力扮演着那个坚强的、能扛起一切的长媳角色,在母亲病床前耐心细致,在小宝面前强打精神,在家人面前强颜欢笑。只有深夜,当所有人都睡下,她才能卸下所有伪装,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手指死死按着翻涌恶心的小腹,无声地承受着身体的煎熬和内心的巨大恐慌。泪水常常在黑暗中无声地滑落,浸湿了枕头。放弃的念头如同鬼魅,无数次在绝望的边缘诱惑着她。但每一次,当这个念头升起,母亲沉睡中微微舒展的眉头,小宝在睡梦中无意识抓住她衣襟的小手,还有腹中那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悸动,都会化作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地钉在命运的十字架上。
她不能倒。为了病床上的母亲,为了怀中的小宝,为了腹中那个让她恐惧又无法割舍的小生命,更为了这个摇摇欲坠、刚刚凝聚起一丝微光的家。她只能咬紧牙关,在黑暗中独自吞咽下所有的苦涩和恐惧,等待着那个不知是福是祸的未来降临。
支撑她在绝望深渊边缘摇摇欲坠的,除了那点源自母性的本能韧性,还有病床上母亲那日复一日、缓慢却真实的微弱变化。那坛“老底子”如同被赋予了魔力的钥匙,每一次嫂子用筷子尖蘸取那极其微量的深褐色汁液,涂抹在母亲干裂的嘴唇内侧,都像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门。
那股霸道浓烈到极致的复合酸香,粗暴地唤醒着母亲沉寂的感官。每一次,当那刺激性的味道在口腔中爆开,母亲浑浊的眼睛里都会瞬间燃起奇异的光彩——不再是初时的震惊和恐惧,而是一种近乎贪婪的、对强烈感官刺激的渴望。她的喉咙里会发出更加清晰、更加急切的“嗬嗬”声,唯一能动的右手会颤抖着、极其明确地指向嫂子手中的食物碗。对寡淡流食的抗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主动的、甚至是急切的吞咽意愿。
虽然速度依旧缓慢,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呛咳的风险,需要嫂子全神贯注、屏息凝神地应对,但摄入量的增加是肉眼可见的。母亲灰败的脸色似乎被这点滴积累的食物能量浸润出了一丝极淡的血色。更让嫂子惊喜的是,母亲的精神状态明显活跃了许多。她对床边小宝的关注不再是空洞的凝视。当小宝咿咿呀呀地发出声音,或者笨拙地爬向病床,试图去抓奶奶那只不能动弹的手时,母亲浑浊的眼睛会紧紧追随着他,嘴角会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形成一个虽然扭曲却无比清晰的、努力的笑容!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手指会几不可察地、微微地蜷缩,仿佛想回应重孙子的触碰,喉咙里发出更加清晰的、带着明显愉悦调子的“嗬嗬”声,像一首破碎却温暖的小调。
这微小的进步,这努力的笑容,这试图表达的渴望,如同投入嫂子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带着温度的涟漪。它无法驱散沉重的经济阴霾,无法减轻身体的剧烈不适,更无法解答腹中新生命带来的巨大惶惑,但它像黑暗隧道尽头摇曳的一豆烛火,微弱,却固执地燃烧着,证明着生命本身的顽强,证明着她的坚持并非毫无意义。
嫂子开始尝试着,在喂食的间隙,在母亲精神尚好的时候,抱着小宝坐在床边,轻轻地、耐心地和母亲“聊天”。不再是单向的自言自语,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和期待。
“妈,您看小宝,今天是不是又胖了点?”嫂子握着母亲那只毫无知觉的左手,轻轻捏了捏小宝肉乎乎的小胳膊,带动母亲的手做出抚摸的动作,“我们小宝吃得香,长得快。”
母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自己的手落在重孙子的小胳膊上,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回应:“嗬……胖……”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音节,却让嫂子心头狂跳!她强压着激动,继续引导:“对,胖了,壮实了。我们小宝最喜欢奶奶了,对不对?”她引导着母亲僵硬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宝的脸蛋。
小宝被触碰,咯咯地笑起来,伸出小手去抓奶奶的手指。
母亲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喉咙里的声音更加急切:“嗬……宝……喜欢……”
“对!小宝喜欢奶奶!”嫂子眼眶发热,声音带着哽咽,“奶奶也要快点好起来,等小宝会走了,带奶奶去晒太阳,去看花,好不好?”
母亲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又看看床边活泼的重孙子,嘴唇剧烈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个更加清晰的音节:“……好……”
这声艰难却无比清晰的“好”,像一道温暖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嫂子心中所有的冰封和疲惫。她看着母亲眼中那份强烈的向往和努力表达的渴望,看着小宝懵懂却充满生机的笑脸,再感受着掌心下小腹那极其微弱的生命悸动……一股混杂着无尽悲怆、难以言喻的坚韧和汹涌母性的暖流,从她身体最深处奔涌而出,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濒临崩溃的精神。
活着。无论多难,无论前路多么黑暗,她都要带着他们,带着这三个紧紧相连的生命,一起熬过去,一起回家。
然而,命运的剧本似乎总在最需要安稳的时刻,掀开最惊心动魄的篇章。嫂子林晚晴的孕期,在极度的营养不良、沉重的精神压力和超负荷的体力透支下,如同在悬崖边缘行走的钢丝,脆弱得不堪一击。
刚进入孕晚期不久,一个阴沉的午后,嫂子像往常一样抱着小宝从医院回来。刚踏进家门,一股熟悉的、剧烈的下坠感猛地攫住了她的小腹!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不受控制地涌出,迅速浸透了裤腿!
“啊!”嫂子短促地惊叫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双腿却控制不住地发软,踉跄着扶住了门框。
“嫂子!”正在客厅拖地的晓楠闻声抬头,看到嫂子惨白的脸色和顺着裤管流下的、刺目的鲜红液体,吓得魂飞魄散,拖把“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你怎么了?!血!好多血!”
巨大的恐慌瞬间席卷了嫂子!早产!大出血!医生那句“大人孩子都危险”的警告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腹中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刀绞般的剧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护住怀里被吓到、开始哇哇大哭的小宝,嘶哑着对晓楠喊:“快……快叫救护车!打……打给你哥!打给爸!快!”
晓楠早已吓懵了,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手指抖得连号码都按不准,带着哭腔语无伦次地对着电话喊:“120!救命!我嫂子……我嫂子流了好多血!要生了!快来人啊!地址是……”
嫂子背靠着冰冷的门框,身体因为剧痛和失血而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去。她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小宝,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腹中的剧痛和下身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都在清晰地宣告着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孩子,迫不及待地、以最凶险的方式,要提前来到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了!
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由远及近,撕破了小院短暂的死寂。邻居们再次被惊动,纷纷探头张望。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冲进来时,嫂子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而意识模糊,蜷缩在地上,脸色灰败,只有双手还本能地、死死地护着怀里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小宝。
“孕妇大出血!快!上担架!小心孩子!”医护人员动作迅捷而专业,小心翼翼地试图将嫂子抬上担架,却遇到了阻力——嫂子昏迷中依旧死死抱着小宝,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根本无法分开!
“不行!她抱着孩子!掰不开!”一个护士焦急地说。
“一起抬!快!时间就是生命!”为首的医生当机立断。
混乱中,嫂子和小宝被一起抬上了救护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嫂子在剧痛的间隙,极其艰难地睁开一丝眼缝,最后看到的,是晓楠追着车子哭喊的惊慌脸庞,和自家院门口那滩在阴沉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
车轮疯狂转动,朝着未知的深渊疾驰。嫂子在担架上痛苦地蜷缩着,意识在剧痛和黑暗的边缘沉浮。下身涌出的温热液体似乎没有停止的迹象,腹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撕扯。耳边是小宝撕心裂肺、因为极度恐惧而变了调的哭声,混杂着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和医护人员急促的指令声。
“……血压持续下降!”
“开通两条静脉通路!快速补液!”
“通知产房准备!产妇孕周不足,大出血,怀疑胎盘早剥!情况危急!准备紧急剖宫产!新生儿抢救小组待命!”
“孩子!她怀里这孩子怎么办?抱不开啊!”
“先别管!维持住大人!快!”
冰冷的术语像冰雹一样砸进嫂子模糊的意识里。“胎盘早剥”、“危急”、“新生儿抢救”……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巨大的恐惧和冰冷彻骨的绝望感如同实质的黑暗,彻底吞噬了她。她感觉自己正在急速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身体冰冷,意识飘远。只有小宝那紧贴着她胸口的、滚烫的、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小身体,和腹中那一下比一下更微弱的悸动,像两根细若游丝的生命线,还在拼命地拉扯着她,不让她彻底沉沦。
“宝宝……不怕……”嫂子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在心底无声地嘶喊,手指更加用力地、几乎是嵌进小宝小小的身体里,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生命力传递过去,“妈妈……在……妈妈……保护你……们……”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她。
冰冷。无边的冰冷,仿佛沉在万丈海底。意识像破碎的浮冰,在黑暗的洋流中载沉载浮。身体的感觉消失了,只有一种沉重的、被碾碎般的疲惫感,深入骨髓。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针尖般刺破了厚重的黑暗。嫂子林晚晴极其艰难地、缓缓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刺眼的白炽灯光。鼻端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混合的浓烈气息。耳边是各种仪器单调而规律的“嘀嗒”声,还有隐约的、婴儿微弱的啼哭声?那哭声很细,很轻,像刚出生的小猫,断断续续。
她费力地眨了眨眼,视线才慢慢聚焦。
惨白的天花板。悬挂着的输液瓶。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她正躺在一张病床上。
这里是……医院?产房?她……还活着?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贯穿了她麻木的神经。她还活着!
巨大的庆幸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冻结的心防。她下意识地想动,却发现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小腹处传来一阵阵钝痛,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凶险的劫难。
孩子!她的孩子呢?!小宝呢?!
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再次攫住了她的心脏!她猛地扭过头,急切地搜寻着!
床边,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的年轻身影正背对着她,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包裹在粉色襁褓里的、极其瘦小的婴儿,放进旁边一个透明的恒温保育箱里。那婴儿皮肤红得发皱,像个小老头,闭着眼睛,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着他还活着。哭声就是从那个小小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嫂子心头剧震!这就是她的孩子?她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怎么会这么小?这么弱?那哭声……为什么这么微弱?巨大的心痛和担忧瞬间淹没了她。
“小宝……小宝呢?”嫂子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听不清。
护士闻声转过身,看到嫂子醒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别担心,宝宝虽然早产,体重偏轻,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需要在保温箱里观察一段时间。”她指了指恒温箱里那个小小的身影,“是个小公主呢,很勇敢。”
小公主?嫂子怔怔地看着恒温箱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不是期待中的男孩?不,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活着,孩子也活着。可是……小宝呢?她的儿子呢?
“我……我儿子……”嫂子更加急切,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痛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别动别动!你刚做完手术,不能乱动!”护士连忙按住她,“你说那个小男孩?你送来时一直死死抱着不放的那个?放心,他在外面呢,你家里人看着,吓坏了,哭累了刚睡着。”
听到小宝安全,嫂子紧绷的心弦才猛地一松,脱力般跌回枕头上,大口喘着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太好了……都还活着……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大哥赵建国红着眼睛,一脸憔悴地走了进来,怀里抱着睡得正沉、眼角还挂着泪痕的小宝。父亲赵德柱佝偻着背,沉默地跟在后面,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深重的担忧。晓楠也挤了进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晚晴!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吓死我了!”大哥看到嫂子睁着眼,声音带着哽咽,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睡熟的小宝放在嫂子床边的椅子上。
嫂子看着家人,看着安然无恙的小宝,再看看恒温箱里那个脆弱的小女儿,心中百感交集,泪水流得更凶了。
“嫂子,你怎么样?还疼不疼?”晓楠带着哭腔凑过来,看到嫂子苍白的脸色和身上插着的管子,眼泪又掉了下来,“都是我没用,没照顾好你……”
嫂子虚弱地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大哥看着恒温箱里瘦小的女儿,又看看病床上虚弱不堪的妻子,再看看旁边椅子上睡着的儿子,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后怕、心疼和沉甸甸责任感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用力抹了把脸,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晚晴,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着!小宝和妹妹有我,有爸,有晓楠!天塌下来,我们一起顶着!你这次……真的是从鬼门关爬回来的……” 他的声音哽咽了。
父亲站在一旁,看着儿媳,又看看恒温箱里那个弱小得让人心颤的新生命,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最终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尽的心疼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嫂子听着大哥的话,看着家人围拢在床边担忧的脸庞,感受着身体真实的疼痛和虚弱,再看着恒温箱里那个顽强呼吸着的小小身影……所有的恐惧、委屈、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不再强忍,任由泪水汹涌地流淌。这泪水,是劫后余生的释放,是看到孩子们平安的庆幸,也是对这个终于不再是她独自支撑的家的……一丝微弱的慰藉。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发生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
就在嫂子沉浸在家人带来的短暂慰藉中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一个头发凌乱、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外面胡乱套着一件旧外套的身影,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冲了进来!是母亲张凤英!
她显然是从自己病房跑出来的,脚步踉跄不稳,全靠腋下架着一副临时找来的、并不合用的拐杖支撑着。她的脸色因为剧烈的奔跑和用力而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得如同破旧的风箱,额头上布满了豆大的汗珠。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神——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深入骨髓的焦虑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恐惧!她完全无视了病房里的其他人,目光如同探照灯,直直地扫过病床上虚弱的嫂子,扫过椅子上熟睡的小宝,最后,死死地定格在那个透明的恒温箱上!
当看到恒温箱里那个瘦小得可怜、皮肤通红皱巴、像只孱弱小兽般的早产孙女时,母亲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那里面翻涌着难以形容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是震惊?是难以接受?还是……一种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疯狂?
“嗬——!”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鸣,猛地从母亲痉挛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她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刺激到了极点,猛地甩开腋下的拐杖!
“妈!” “奶奶!” 大哥和晓楠同时惊呼,想上前搀扶!
但母亲的动作快得惊人!她不管不顾,拖着那条完全不能动弹、如同沉重累赘的左腿,仅靠着右腿和身体巨大的惯性,以一种极其狼狈又无比决绝的姿态,朝着恒温箱的方向猛扑过去!她的目标,赫然是紧紧攥在她唯一能动的右手里、那个深褐色、沾着泥点的——陶罐!
“晚晴——!”母亲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近乎绝望的哭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喝!给她喝——!救命!压惊!救我的宝——!”
她冲到恒温箱前,身体因为失去平衡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箱体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恒温箱里的早产儿被震动惊扰,发出更加微弱的、小猫般的哭泣。
母亲却浑然不顾!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用那只还算灵活的右手去拧开沉重的坛盖!她的眼神死死盯着恒温箱里那个脆弱的小生命,充满了不顾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孤注一掷!仿佛坛子里那浓稠的汁液,是此刻唯一能救她孙女性命的灵丹妙药!
“妈!您干什么!快住手!”大哥吓得魂飞魄散,冲上去死死抱住母亲,试图阻止她打开坛子!晓楠也尖叫着扑过去帮忙!
嫂子躺在病床上,看着眼前这如同噩梦般混乱疯狂的一幕——母亲不顾一切地抱着那坛“老底子”扑向恒温箱,嘶吼着要给刚出生的、极度脆弱的早产孙女“灌下去”!恒温箱里女儿微弱的哭声,儿子被惊醒的嚎啕,丈夫和妹妹的惊呼,护士的呵斥……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惊涛骇浪,狠狠冲击着她刚刚苏醒、依旧脆弱不堪的神经!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不是因为母亲的疯狂举动,而是因为母亲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对失去的恐惧,那份在绝望中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孤注一掷!这眼神,如此熟悉!与她自己在产前大出血、意识模糊时死死抱住小宝不肯松手的绝望,何其相似!
母亲不是疯了。她只是被巨大的恐惧压垮了理智,用她唯一能想到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老法子”,试图去护住这个刚刚降临、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小生命!
“妈——!”嫂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了出来,泪水汹涌而出,“别动她!她太小了!受不住的!”
嫂子嘶哑的哭喊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病房里混乱的喧嚣。母亲张凤英被大哥和晓楠死死抱住,挣扎的力道在听到儿媳声音的瞬间,奇异地停滞了一瞬。她浑浊而疯狂的眼睛,艰难地从恒温箱里那个脆弱哭泣的小生命身上移开,转向病床上泪流满面、虚弱不堪的儿媳。
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嫂子眼中是巨大的恐惧、心痛和无声的哀求。母亲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恐惧、无措和一种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的茫然。她看着儿媳苍白憔悴的脸,看着儿媳身上插着的管子,再看看恒温箱里那个因为惊吓而哭得更加微弱、小脸憋得通红的孙女……一股迟来的、巨大的懊悔和深重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从母亲喉咙深处溢出。她握着坛子的手无力地松开,沉重的陶罐“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坛身没碎,但坛口边缘本就剥落的黄泥封被彻底震裂,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混合着陈醋、酱香、香料和岁月沉淀的酸香,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瞬间爆炸般充斥了整个病房!
那气息霸道、浓烈、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瞬间压过了消毒水的冰冷,甚至短暂地盖过了血腥味和婴儿的啼哭!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再是因为挣扎,而是被巨大的挫败和悲伤彻底击垮。她像一尊瞬间失去所有支撑的泥塑,瘫软下去,全靠大哥和晓楠架着才没摔倒。浑浊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汗水,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肆意流淌。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翻滚了几圈、兀自散发着惊人气息的陶罐,喉咙里发出绝望的、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
“快!把老人家扶回病房!她情绪太激动了!不能待在这里!”闻讯赶来的医生和护士焦急地指挥着,同时对嫂子快速说道,“产妇不能激动!注意情绪!伤口会崩裂的!”
大哥和晓楠手忙脚乱,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将浑身瘫软、失魂落魄的母亲架出了病房。刺鼻的酸香在空气中弥漫,恒温箱里的小婴儿还在微弱地哭泣,小宝被刚才的混乱彻底吓醒,在椅子上嚎啕大哭。病房里一片狼藉,只剩下嫂子急促的喘息声和仪器单调的“嘀嗒”声。
嫂子躺在病床上,胸口剧烈起伏,腹部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激动而传来阵阵锐痛。她看着地上那个散发着浓烈气息的陶罐,看着恒温箱里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听着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母亲那绝望疯狂的眼神和最后瘫软下去的身影,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
她明白了。那坛“老底子”,从来不是药,不是法宝。它是烙印在母亲灵魂深处的、属于那个贫瘠年代里最绝望无助时能抓住的唯一稻草,是娘亲留给她、试图护住她魂魄的最后一颗滚烫的心。当看到自己刚出生的孙女如此孱弱,如同当年高烧不退的自己,母亲的本能让她再次扑向了这最后的“救命稻草”,哪怕方式如此荒诞,如此危险。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酸、理解和无边疲惫的洪流,冲垮了嫂子心中最后一道堤坝。她不再压抑,任由泪水汹涌地流淌,浸湿了枕头。为母亲那份绝望的守护,为女儿脆弱的生命,为儿子受到的惊吓,也为这个家仿佛永远走不出的苦难轮回……
护士小心地将恒温箱推得更稳当些,又轻声安抚着哭闹的小宝。病房里只剩下压抑的哭泣和浓得化不开的酸香。
不知过了多久,当嫂子的泪水渐渐流干,只剩下虚脱般的麻木时,病房的门又被轻轻推开了。是晓楠。她眼睛红肿,脸上还带着泪痕,怯生生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没拿东西,只是默默地走到地上那个陶罐旁,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坛身冰冷粗糙,那股浓烈的气息依旧在霸道地宣告着存在。
晓楠抱着那个沉甸甸的陶罐,走到嫂子床边。她没有看嫂子,目光落在恒温箱里那个终于哭累了、又沉沉睡去的、瘦小得让人心颤的小侄女身上。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极其复杂,有恐惧,有不解,但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
她沉默地抱着坛子站了很久,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内心挣扎。最终,她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将那个散发着浓烈气息的陶罐,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嫂子病床边的床头柜上。紧挨着那个小小的恒温箱。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嫂子怔怔地看着床头柜上那个粗糙的陶罐。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坛口裂开的泥封像一张无声诉说的嘴。浓烈的酸香弥漫着,包裹着恒温箱里那个脆弱的新生命,也包裹着病床上虚弱的自己。
恒温箱里,那个小小的、早产的女儿,不知何时停止了微弱的哭泣。她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着,在沉沉的睡梦中,小嘴无意识地咂巴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