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灶火·家声

作者:黄立金 更新时间:2025/7/12 20:37:26 字数:5278

赵家小院,重新燃起的灶火,如同寒冬过后悄然复苏的心跳,在锅碗瓢盆的叮当声里,在油烟蒸腾的暖意中,沉稳而有力地搏动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带着磨合痕迹的秩序感。大哥赵建国负责采买跑腿和力气活,笨拙却认真;父亲赵德柱沉默地驻守在厨房,洗菜、熬汤、看火,动作迟缓却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在灶台蒸腾的热气中微微颤动;小姑赵晓楠则像只精力充沛的蜜蜂,在照顾小宝和帮忙打下手之间穿梭,虽然依旧毛手毛脚,打翻过酱油瓶,煮糊过小米粥,但脸上那份“我能行”的倔强,让她跌倒后总能更快地爬起来,拍拍灰,继续忙活。

嫂子林晚晴的身体,在家人笨拙却全力的支撑下,如同经历严冬的草木,终于从濒死的枯槁中挣扎出一线生机。伤口愈合的隐痛依旧如影随形,产后的亏虚让她走几步路就虚汗涔涔,抱一会儿安安就手臂酸软。但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感,终于不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靠在床头,看着晓楠手忙脚乱却努力模仿着她手法给小宝喂饭,看着父亲佝偻着背在厨房里专注地撇去汤锅里的浮沫,看着大哥笨拙却小心翼翼地将洗好的尿布晾晒在阳光下……一股混杂着酸楚与暖意的洪流,在她心底无声地奔涌。

家,不再是压垮她的千钧重担,而是托起她疲惫身躯的、虽然粗糙却无比坚实的土地。

安安的成长,是这片土地上最鲜嫩、最蓬勃的生机。那个曾经在保温箱里脆弱得像只小奶猫的早产儿,在家人的精心呵护和嫂子日渐充盈的奶水滋养下,如同吸饱了春雨的笋尖,一天一个模样。皱巴巴的皮肤变得光滑饱满,稀疏的胎发日渐浓密乌黑,那双曾经总是紧闭、显得无神的大眼睛,如今常常睁得溜圆,乌溜溜的瞳仁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温暖喧闹的世界。当她吃饱喝足,躺在嫂子臂弯里,发出满足的、如同小鸽子般“咕咕”的声音时,那细微的声响,便是这劫后余生之家最动听的天籁。

然而,笼罩在这个家上空的阴云并未彻底消散。它的核心,依旧沉重地压在医院的病床上——母亲张凤英。

自从那次抱着“老底子”不顾一切闯入新生儿病房的疯狂举动后,母亲的精神似乎彻底垮塌了。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曝晒在烈日下的老树,迅速地枯萎下去。她不再配合任何康复训练,对医护人员充满抗拒。她终日沉默地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拒绝进食,拒绝交流。当护士端着流食靠近时,她会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地推开,喉咙里发出低沉而绝望的呜咽,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抗拒和一种被彻底剥夺了价值、沦为纯粹累赘的巨大羞愧。

嫂子抱着安安,坐在母亲病床边。她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灰败的脸色和那空洞得令人心碎的眼神,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尝试着将安安抱近一些,柔声说:“妈,您看安安,今天精神多好,冲您笑呢。”

安安似乎听懂了妈妈的话,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啊~啊~”的愉悦声音,小手小脚欢快地舞动着。

母亲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孙女粉嫩可爱的小脸上。那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她的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呜咽,别开了脸,不再看那充满生机的孩子。仿佛那鲜活的生命力,是对她此刻枯萎状态最残酷的嘲讽。

嫂子心头一痛。她能感受到母亲那巨大的、无言的痛苦和绝望。一个曾经在厨房里挥斥方遒、在家庭中说一不二的女人,如今却连最基本的生活都无法自理,成了儿孙沉重的负担,这种落差和剥夺感,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而那坛被她视为最后依仗、甚至不惜疯狂去使用的“老底子”,最终也没能救回她想要守护的东西,反而成了压垮她精神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嫂子默默地将安安抱回怀里,看着母亲枯瘦的、拒绝朝向她们的背影,一股深沉的无力感弥漫开来。身体的康复可以靠药物和时间,心灵的枯萎,又该如何救赎?

家里的气氛,也因母亲持续的低迷而蒙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翳。大哥从医院回来,常常是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晓楠活泼的身影也沉寂了许多,逗弄小宝时偶尔会走神。父亲在厨房里沉默劳作的时间更长了,灶火映着他佝偻的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嫂子看在眼里,急在心头。这个刚刚凝聚起一丝暖意的家,不能再次被绝望的冰霜冻结。她必须做点什么,为母亲,也为了这个家。

契机出现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嫂子刚给安安喂完奶,抱着她轻轻拍嗝。小家伙心满意足,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嫂子抱着她,习惯性地在屋子里慢慢踱步。当踱到厨房门口时,灶台上,父亲正用小火煨着一锅给母亲准备的、炖得极其软烂的鸡汤。浓郁的香气混合着药材的味道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怀里的安安突然变得异常兴奋!她的小脑袋努力地转向厨房的方向,小鼻子一耸一耸,乌黑的大眼睛亮得惊人,小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急切声音,小手小脚也用力地蹬踹着,仿佛被那香气深深吸引了!

嫂子心头一动!安安对气味如此敏感?她尝试着抱着安安又走开了几步,远离厨房门口。小家伙立刻不乐意了,小嘴一扁,哼哼唧唧地扭动起来,目光依旧执着地望向厨房的方向。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嫂子脑海!母亲对食物如此抗拒,是否也因为那寡淡无味的流食根本无法唤醒她沉寂的感官?那坛“老底子”强烈的酸香能短暂地刺激她的味觉和食欲,但其本身的刺激性和母亲对其产生的心理阴影,显然无法作为常规手段。那么……安安的反应,是否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嫂子立刻行动。她抱着异常兴奋的安安走进厨房。父亲正专注地看着汤锅,见儿媳进来,默默地点点头。

“爸,汤……快好了吧?”嫂子轻声问。

“嗯。”父亲应了一声,揭开砂锅盖子,更加浓郁的香气瞬间涌出。

怀里的安安反应更大了!“啊!啊!”地叫着,小手朝着汤锅的方向挥舞,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渴望。

嫂子走到灶台边,小心地用一根干净的筷子,在沸腾的汤面上方,迅速蘸取了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极其微量的鸡汤油花。她将筷子尖凑近安安的鼻端。

安安的小鼻子立刻用力地吸了吸,大眼睛满足地眯了起来,小嘴咂巴着,发出愉悦的哼哼声,甚至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试图去舔那筷子尖!

嫂子心头狂跳!她强压着激动,抱着安安,快步走向母亲的病房。

病房里,母亲依旧维持着那个拒绝的姿势,侧躺着,背对着门口。护士刚刚又一次无奈地端着几乎没动过的营养糊离开。

嫂子抱着安安,走到母亲床边。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安安的小脸正对着奶奶的方向。然后,她再次拿出那根蘸着极其微量鸡汤油花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凑近母亲紧闭的嘴唇。

霸道而鲜活的鸡汤香气,混合着药材的独特味道,在母亲鼻端弥漫开来。同时,安安似乎也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在嫂子怀里更加兴奋地扭动起来,发出更加响亮的、带着愉悦和渴望的“咿呀”声!

双重感官刺激!

母亲枯槁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那紧闭的眼皮微微抖动,空洞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聚焦。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浑浊的目光先是困惑地落在近在咫尺的筷子尖上,随即,被嫂子怀里那个咿咿呀呀、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小脸因为渴望而红扑扑的小孙女牢牢吸引!

安安看到奶奶转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眨了眨,随即咧开小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灿烂无比的笑容,小手朝着奶奶的方向抓了抓,发出一串更加响亮的、奶声奶气的“啊~啊~”声!那声音里充满了纯粹的生命活力和毫不掩饰的亲近感!

母亲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安安那张充满生机的小脸,看着她因为闻到鸡汤香味而兴奋扭动的样子,看着她向自己伸出的、肉乎乎的小手……那空洞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强烈的、鲜活的生命力狠狠撞碎了!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深埋心底被触动的柔软?还是……一种被这纯粹生机所唤醒的、久违的本能?

她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含糊的抽气,嘴唇剧烈地翕动着,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似乎想伸向那个朝她笑、朝她伸手的小生命!她的眼神不再空洞,不再绝望,而是充满了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和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嫂子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她立刻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将蘸着那极其微量鸡汤油花的筷子尖,极其轻柔地、点在了母亲微微张开的、干裂的嘴唇上!

浓郁鲜活的鸡汤味道瞬间在母亲的口腔中弥漫开来!与之前寡淡营养糊截然不同的、带着油脂香气和药材底蕴的鲜美滋味,如同久旱逢甘霖,粗暴而有效地激活了她沉寂的味蕾!

“嗬……”母亲发出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呼气。她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地盯着嫂子,又猛地转向兴奋的安安,喉咙里发出更加清晰、更加急切的呜咽!那只抬起的右手,颤抖着、更加明确地指向嫂子手中的汤碗!眼神里是赤裸裸的、对食物的强烈渴望!那渴望,甚至比之前被“老底子”刺激时更加纯粹、更加本能!

嫂子欣喜若狂!她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立刻拿起温在一旁的鸡汤,用小勺子舀起一点点吹凉,小心翼翼地送到母亲嘴边。

母亲极其配合地、甚至是有些急切地张开了嘴!当温热的、带着鲜美滋味的鸡汤滑入口腔,她的喉咙艰难地蠕动着,虽然依旧缓慢,虽然依旧有呛咳的风险,但她努力吞咽了下去!随即,她的目光更加急切地追随着勺子,喉咙里发出催促的“嗬嗬”声!

一碗鸡汤,在安安咿咿呀呀的“伴奏”和奶奶急切目光的“监督”下,竟然被母亲主动地、配合地喝下了小半碗!这是自她瘫痪失语、精神崩溃以来,从未有过的奇迹!

嫂子看着母亲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对食物的渴望和对生命(安安)的强烈关注,看着安安懵懂却充满魔力的小脸,一股混杂着巨大喜悦和无尽心酸的暖流,瞬间淹没了她。生命的接力,亲情的本能,在这一刻,以一种最原始也最动人的方式,穿透了病痛的阴霾和绝望的坚冰,点燃了希望的火种。

从那天起,安安成了打开母亲心门的“金钥匙”。嫂子去探望母亲时,总会带上安安。小家伙似乎也特别喜欢奶奶的病房,每次去都格外兴奋。嫂子会抱着安安坐在床边,让小家伙的小手去碰碰奶奶那只不能动的手,或者让安安咿咿呀呀地对着奶奶“说话”。

而喂食,也成了祖孙三人之间一场充满期待的“仪式”。嫂子会提前准备好精心熬制的、撇去多余油脂但滋味更加醇厚的汤羹或米糊。喂食前,她总会先让安安“闻闻香”——用小勺舀起一点点食物,让安安凑近闻一闻。小家伙每次闻到香味,都会兴奋地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催促,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馋意和快乐。

母亲浑浊的眼睛便会紧紧追随着安安的反应,看着孙女因为食物香气而雀跃的样子,她自己的喉咙里也会发出更加清晰的、带着急切渴望的“嗬嗬”声。当嫂子将吹凉的食物送到她嘴边时,她会更加努力地配合吞咽。虽然过程依旧缓慢艰难,但那份主动性和对食物的渴望,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更令人惊喜的变化,发生在康复训练上。或许是孙女带来的生命力感染,或许是重新燃起的求生欲驱动,母亲开始不再那么抗拒康复师的训练。当康复师帮她活动僵硬的左臂左腿时,她虽然依旧会因疼痛而皱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但眼神里不再是全然的绝望和抗拒,而是多了一丝隐忍的、想要重新掌控身体的微弱光芒。

一天下午,康复师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帮助母亲进行发音练习。康复师指着墙上的一张水果图片,缓慢而清晰地发音:“苹——果——”

嫂子抱着安安站在一旁,轻声引导:“妈,跟着说,苹——果——”

安安也好奇地看着图片,小嘴无意识地模仿着:“啊……噗……”

母亲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图片,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额头上青筋都暴了起来。她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康复室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一个极其含糊、扭曲、却异常清晰的音节,如同冲破堤坝的洪水,艰难地、却又无比用力地从母亲痉挛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平……果……”

虽然发音怪异,虽然只有一个词,却如同惊雷炸响在康复室里!

嫂子瞬间捂住了嘴,泪水夺眶而出!康复师也激动地连连点头:“好!很好!张阿姨,您太棒了!再来一次!苹——果——”

母亲似乎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震惊了,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和随之而来的狂喜!她更加用力地、更加清晰地重复着:“平……果!” 这一次,发音似乎顺畅了一丝!

嫂子抱着安安,喜极而泣。她将安安抱到母亲面前,指着图片,声音哽咽:“安安,听!奶奶在说话!奶奶说‘苹果’!奶奶真棒!”

安安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激动和喜悦,也咧开小嘴,咯咯地笑起来,小手朝着奶奶的方向挥舞着,发出更加响亮的“啊~啊~”声,像是在为奶奶喝彩。

母亲看着孙女灿烂的笑脸,听着孙女稚嫩的喝彩,再看看儿媳泪流满面却充满喜悦的脸,那只唯一能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抬了起来,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指向了嫂子怀中那个小小的、充满魔力的生命之源——安安。

她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更加努力的、带着巨大喜悦和某种终于冲破禁锢般释然的音节:

“安……安……”

“宝……宝……”

虽然依旧是破碎的词汇,虽然发音依旧含混不清,但那其中蕴含的巨大情感力量,却如同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语言障碍!嫂子猛地扑到床边,紧紧握住了母亲那只颤抖的、冰凉的手,泣不成声:

“妈!妈您叫她了!您叫安安了!您听见了吗?妈!”

母亲的手在她掌心剧烈地颤抖着,浑浊的泪水汹涌地滑过布满皱纹的脸颊。她看着兴奋的安安,又看看伏在床边、哭得像个孩子般的儿媳,那只被紧握的手,几不可察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回握住了那份支撑她穿越黑暗、重燃生命的、滚烫的暖流。

这一刻,所有的苦难、挣扎、绝望,似乎都在祖孙三代紧紧相连的目光和这艰难却无比珍贵的呼唤中,得到了最深沉的慰藉和无声的升华。家的纽带,在废墟之上,以最坚韧的姿态,重新连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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