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寒雪再次睁开眼时,已身处一座通体由寒冰砌成的宫殿之中。
殿顶悬挂着冰晶雕琢的宫灯,里面燃着幽蓝的灯火,将四壁映照得如同白昼。脚下是打磨光滑的冰面,倒映着她的身影——一身素白的纱裙包裹着纤细的身躯,裙摆拖曳在冰地上,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长发被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衬得那张脸愈发清丽,却也愈发陌生。
“醒了?”
清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白冰梦缓步走入,依旧是那身绣着冰纹的白裙,银发如瀑,蓝眸中波澜不惊。她身后跟着两名侍女,皆是一身淡青色宫装,捧着托盘,托盘上放着叠得整齐的衣物、梳篦,还有几卷竹简。
叶寒雪猛地从冰床上弹坐起来,下意识地将被子往身上裹了裹,眼神里满是警惕与抗拒。“这是哪里?放我出去!”她的声音比昨日在寒雾谷时稳了些,却依旧带着少女的清亮,只是尾音里的倔强,还残留着几分叶良辰的影子。
“冰雪圣地,寒月宫。”白冰梦走到她面前,目光扫过她紧握被角的手——那双手小巧玲珑,指尖泛着淡淡的粉,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显然是被人打理过。“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居所。”
“我不稀罕!”叶寒雪咬牙,“我是北域皇子,你无权囚禁我!”
“皇子?”白冰梦微微挑眉,指尖轻叩着冰桌,发出清脆的声响,“叶良辰已经死在寒雾谷了。如今活着的,是叶寒雪,冰雪圣地的弟子。”她抬手示意侍女上前,“把东西放下。”
侍女将托盘放在冰桌上,退到一旁垂首侍立。叶寒雪瞥了一眼那些东西——一件玄霜凝雪仙裙叠在最上面,雪白色的裙面上绣着银色的霜花,裙摆处缀着细小的冰晶流苏,一看便知是女子的衣物。旁边的梳篦是白玉所制,雕着缠枝莲纹样,还有一支雪魄玲珑簪,簪头嵌着颗鸽卵大的珍珠,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拿走!”叶寒雪猛地挥手,想将那些东西扫到地上,却被白冰梦眼疾手快地按住了手腕。
白冰梦的指尖冰凉,力道却大得惊人,叶寒雪只觉得手腕一阵刺痛,竟动弹不得。“我知道你抵触,但有些事,由不得你。”白冰梦的声音冷了几分,“极寒圣体需以女子之身温养,你若执意抗拒,不出三月,灵力逆行,经脉寸断而亡。”
叶寒雪浑身一震,抬眼看向白冰梦。对方的蓝眸里没有半分玩笑的意味,那股冰寒的气息透过相触的皮肤传来,让她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可一想到要穿上那些轻飘飘的裙子,要像女子一样描眉画眼,要学那些扭捏的礼仪……她只觉得一阵反胃。
“我宁愿死。”她梗着脖子,语气倔强。
白冰梦却像是没听见,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拿起那卷写着“女诫”的竹简。“今日先学这个。”她将竹简扔到叶寒雪面前,“一个时辰后,我来考你。背不出,便罚你在殿外冰阶上跪三个时辰。”
“你!”叶寒雪气得浑身发抖,却见白冰梦转身就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再给她。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给她的自由判了死刑。
侍女上前,轻声道:“圣女,奴婢伺候您更衣吧。”
“滚!”叶寒雪抓起竹简就往地上砸,“谁要你们伺候!都给我滚出去!”
侍女吓了一跳,却不敢违抗,只能福了福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叶寒雪一人。她看着满地散落的竹简,看着冰桌上那些属于“女子”的物件,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她一拳砸在冰床上,冰屑四溅,手背传来刺骨的疼,却远不及心口的憋闷。
她想起小时候在皇都,父皇偷偷来看她,摸着她的头说“良辰要像雄鹰一样,展翅翱翔”;想起师尊教她练剑时,说“强者当随心所欲,不拘小节”;想起苏凝霜笑着递给她一块桂花糕,说“良辰,你以后要是当了皇帝,可别忘了给我留块封地种桂花”。
那些画面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可如今,他却被困在这座冰牢里,要被逼着做一个“女子”。
“我不要……”她蜷缩在冰床上,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风雪声,寒意从门缝里钻进来,让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子。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怕冷了。明明体质觉醒的是极寒圣体,却偏偏对寒冷格外敏感,方才在冰床上躺了片刻,手脚就已冰凉。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地上,走到冰桌前。那些散落的竹简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关于女子言行举止的规范——走路要莲步轻移,说话要细语柔声,坐姿要端庄,笑时要掩唇……每一条都像是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荒谬!”她一脚踹在冰桌腿上,桌腿发出一声闷响,却纹丝不动。这冰桌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坚硬得惊人。
折腾了半天,她又累又饿,只能悻悻地坐回冰床。目光落在那件玄霜凝雪仙裙上,雪白色的布料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触手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像是能与她体内的极寒灵力相呼应。
“不过是件衣服……”她咬了咬牙,像是做了什么重大决定,笨拙地解开身上的素纱裙。当肌肤暴露在空气中时,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指尖划过胸前微微隆起的弧度,脸上瞬间飞起红霞,烫得惊人。
她闭着眼,胡乱地将仙裙往身上套。系带在背后,她够了半天也系不好,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差点掉下来。最后还是按捺住脾气,对着冰壁光滑的反光一点点摸索,才勉强系了个歪歪扭扭的结。
裙摆很长,拖在地上,走路时总会踩到。她试着走了两步,差点绊倒,气得想把裙子扯下来,可一想到白冰梦那冰冷的眼神和“经脉寸断”的警告,又只能硬生生忍住。
就在这时,殿门被推开,白冰梦走了进来。她的目光落在叶寒雪身上,眉头微蹙:“系带系错了,裙摆也皱了。”
叶寒雪别过脸,不吭声。
白冰梦走到她身后,指尖带着冰凉的触感,轻轻解开她系错的结,然后熟练地重新系好。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叶寒雪能感觉到对方的气息拂过颈后,带来一阵战栗。
“站直。”白冰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抬头,挺胸,收腹。”
叶寒雪僵硬地照做,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放松。”白冰梦伸手,指尖点在她的腰侧,“女子身姿当如弱柳扶风,而非顽石。”
那指尖的冰凉让叶寒雪猛地一颤,下意识地躲开。“别碰我!”
白冰梦收回手,蓝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看来你是打算认罚了。”她转身,“既然背不出女诫,那就去殿外冰阶跪着吧。”
叶寒雪咬着唇,死死盯着地面。她想拒绝,可一想到那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石阶,又想起体内那股蠢蠢欲动的灵力——方才穿仙裙时,她明显感觉到灵力运转顺畅了些,若是真被罚跪……
最终,她还是磨磨蹭蹭地跟着白冰梦走出了寒月宫。
殿外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数十级冰阶蜿蜒而下,每一级都光滑如镜,泛着寒气。风雪卷着冰粒打在脸上,生疼。
“跪下。”白冰梦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清晰。
叶寒雪深吸一口气,膝盖重重地磕在冰阶上。“咚”的一声,疼得她眼冒金星,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死死咬住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倔强地挺直脊背。
白冰梦看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和紧咬的唇瓣,蓝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转瞬即逝。“三个时辰后,我来检查你背女诫。”说完,便转身回了宫殿,留下叶寒雪一人在风雪中跪着。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她的脸上、手上。仙裙虽然能抵御一些寒气,却挡不住这漫天风雪。她的手脚很快就冻僵了,膝盖更是疼得麻木,仿佛失去了知觉。
她忍不住想起苏凝霜。以前在皇都,冬天练剑时她若是冻得发抖,凝霜总会给她递上一杯热茶,然后笑着说“良辰,你这体质真是奇怪,明明修为不低,却这么怕冷”。那时候的热茶是暖的,凝霜的笑也是暖的,不像这里,到处都是冰,都是冷。
凝霜……你现在在哪里?会不会在找我?
想到苏凝霜,她的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眼泪掉下来,还没落到脸颊就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像碎钻一样挂在睫毛上。
她不能哭。她是叶良辰,是北域皇子,就算变成了这副模样,也不能被这点风雪打倒。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想那些该死的女诫。一行行字在脑海中浮现,起初还杂乱无章,可随着时间流逝,在极致的寒冷和疼痛中,那些文字竟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风雪渐渐小了。叶寒雪冻得几乎失去意识,却依旧挺直着脊背,嘴唇翕动着,低声背诵着那些拗口的句子。
“……坐莫动膝,立莫摇裙,行莫回头,语莫掀唇……”
殿门再次打开,白冰梦站在门口,看着冰阶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蓝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她挥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叶寒雪托起,带回了殿内。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不懂变通。”白冰梦递给她一杯冒着热气的雪莲羹,“先暖暖身子。”
叶寒雪接过杯子,手指冻得发僵,差点没拿稳。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暖意顺着经脉蔓延开,驱散了一些寒意。她低着头,小声道:“我不是为了学这些……我只是不想死。”
白冰梦没反驳,只是拿起另一卷竹简:“喝完了,学认字。”
叶寒雪抬头,看到竹简上写着“冰雪篆”三个字,字迹娟秀,却带着冰寒之气。“我会认字。”她不解。
“这是圣地的文字,与外界不同。”白冰梦翻开竹简,“你的功法《冰神九绝》,需以冰雪篆书写才能领悟。还有你的兵器、法宝,上面的铭文也都是冰雪篆。”
叶寒雪看着那些扭曲的符号,只觉得头大。可一想到寒月剑、冰灵伞那些宝物——那是白冰梦昨日提过的,说要等她掌握了基础,便传给她——她又只能按捺住烦躁,接过竹简。
白冰梦开始教她认读。冰雪篆的笔画复杂,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幅小小的冰纹图案。叶寒雪学得很慢,常常记错,白冰梦也不催促,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直到她记对为止。
夕阳透过冰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寒雪趴在冰桌上,看着竹简上的字,眼皮越来越沉。她太累了,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抗拒几乎要将她拖垮。
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那触感很轻,带着熟悉的暖意,不像白冰梦那样冰冷。
“良辰……”
她猛地睁开眼,却只看到白冰梦站在桌旁,蓝眸中带着一丝审视。“走神了。”
叶寒雪的心重重一沉,原来是幻觉。她低下头,继续认字,只是眼眶又开始发烫。
她不知道,此刻在千里之外的皇都,苏凝霜正站在他们常去的那棵桂花树下,手里攥着一枚叶良辰送她的玉佩,望着北域的方向,轻声呢喃:“良辰,你到底在哪里?”
寒月宫的夜,格外寂静。叶寒雪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雪的声音,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仙裙上的霜花纹路。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未来还有更多她不愿接受的事情在等着她——学画画,学抚琴,学那些该死的生理知识,甚至……接受自己是个女子的事实。
可她现在,连拒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疲惫将自己淹没。梦中,她又变回了那个穿着玄色锦袍的少年,在桂花树下笑着接过苏凝霜递来的糕点,阳光落在身上,暖得让人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