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白老町,如同一幅被水洇湿后逐渐褪色的旧画卷。清晨的薄雾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舌头,无声无息地舔舐过结城诊所低矮的窗棂。窗外那株攀援了半个夏季的深蓝色牵牛花,此刻花瓣边缘已蜷曲起枯黄的倦意,在朦胧的雾气里无力地垂挂着,像几滴被遗忘的、褪色的泪珠。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朽草木气息的露水湿气,混合着泥土深处散发出的、微腥的凉意,渗入骨髓。
诊所一楼的客厅里,暖炉桌还未启用,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冷。玲子阿姨系着那条洗得发白、印着淡紫色小碎花的棉布围裙,正站在窗边,微微踮着脚,用一块半干的软布,仔细擦拭着玻璃上凝结的、如同泪痕般的蜿蜒水汽。她的动作轻柔,目光却落在窗外庭院里那棵高大的枫树上。几片早熟的枫叶挣脱了枝头的挽留,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湿润的、铺着薄薄一层青苔的石板小径上,如同几封被秋风寄出的、褪色的信笺。
“啊,秋天来了呢。”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感伤和释然的叹息,轻轻响起在安静的客厅里。她停下擦拭的动作,指尖无意识地捻起围裙边缘沾上的一小片枯黄的落叶碎屑,轻轻弹落。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暖炉桌旁。她身上裹着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开衫,领口露出一圈细腻的浅杏色绒毛。厚实的羊毛毯依旧盖在腿上,但颜色换成了更温暖的驼色。她的双手交叠放在毯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轮椅扶手边缘那块温润的、带着天然年轮纹理的实木贴面。仿佛在触摸着时光流逝的痕迹。
听到玲子阿姨的话,她微微侧过头。晨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柔和地洒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翘的鼻梁和柔和的唇线。那双碧绿的眼眸里,褪去了往昔沉沉的暮霭,如同被秋雨洗过的晴空,清澈而明亮,倒映着窗外飘落的枫叶和玲子阿姨温柔的侧影。她的嘴角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声音温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新酿米酒般的微醺暖意:
“冬野君来了快要一年了呢。”
她的目光转向坐在暖炉桌另一侧、正低头摆弄着手机充电线的冬野千树。
冬野闻声抬起头。清晨的光线落在他略显凌乱的黑色短发上,发梢还带着一点未干的湿气。他脸上残留着一点刚睡醒的惺忪,眼神却比初来时少了几分漂泊的茫然,多了几分沉静的安稳。他看着柚里那双在晨光里亮得惊人的碧绿眼眸,微微一怔,随即也弯起嘴角,露出一抹带着点憨气的笑容,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啊,是啊。”他抓了抓后脑勺翘起的一撮头发,目光扫过窗外飘零的落叶,“时间过得真快啊。”
“说起来,”玲子阿姨转过身,将抹布搭在窗台边沿,双手习惯性地在围裙上擦了擦,脸上绽开一个带着回忆温度的、柔和的笑容,“秋日烟花祭典也要来了呢。”她的目光在冬野和柚里脸上扫过,带着点促狭的意味,“这可是白老町每年最大的节日!比新年还热闹!”
“真的吗?”冬野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投入火种,“好期待啊!”他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兴奋,“是不是有捞金鱼?苹果糖?还有巨大的烟花?”
“你小子都忘了吧?”玲子阿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走到暖炉桌边,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倒水一边摇头,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揭人老底的亲昵,“小时候你来玩,可是参加过好几次呢!”她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麦茶推到冬野面前,又给柚里倒了一杯温水,目光落在柚里微微泛红的耳廓上,笑意更深,“特别是你和柚里两个捣蛋鬼!”
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忆着某个久远却鲜活的画面,声音里充满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那一年,柚里好不容易捞到一条漂亮的红白花金鱼,装在那个薄薄的塑料袋里,宝贝得不得了。”玲子阿姨的目光落在柚里脸上,柚里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微微低下头,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枫叶初红般的绯色。
“结果呢,”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戏剧性,“走到半路,那个塑料袋不知道怎么搞的,‘噗’一声!破了个洞!”她模仿着漏气的声音,惟妙惟肖,“水‘哗啦啦’地往外流!那条小金鱼在袋子里扑腾着,眼看就要干死了!”
冬野的嘴巴微微张开,似乎也随着玲子阿姨的描述,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充满烟火气的夏日夜晚。
“柚里当时急得呀,小嘴一瘪,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玲子阿姨指了指柚里,柚里的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毯子边缘的绒毛。“就在这时候!”玲子阿姨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拔高,带着点“看你怎么收场”的幸灾乐祸,“千树你!”她目光炯炯地看向冬野,“居然——!灵机一动!看到了旁边卖蜡烛的摊子!”
冬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他二话不说!冲过去!抓起人家摊子上点着的、烧得正旺的粗蜡烛!”玲子阿姨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模仿着冬野当年莽撞的动作,“就想用那滚烫的蜡油去堵那个破洞!”
“啊——!”冬野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巨大惊恐和羞耻的惊呼!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仿佛想挡住那扑面而来的、来自童年黑历史的巨大冲击波!
“结果呢!”玲子阿姨的声音充满了毫不留情的“揭露”,“蜡油没滴到袋子上!全滴到自己手心里了!烫得你‘嗷呜’一声惨叫!抱着手原地直蹦!眼泪鼻涕一起流!哇哇乱叫得整个祭典的人都看过来了!”
“哈哈哈!”柚里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嗤笑声。她飞快地抬起手,用手背掩住了嘴,肩膀却因为压抑不住的笑意而微微颤抖起来。那双碧绿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盈盈的水光和毫不掩饰的、带着点促狭的快乐。
“这还没完!”玲子阿姨看着冬野那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窘迫模样,笑得更加开怀,“柚里一看你烫着了,吓得连手里的金鱼袋子都扔了!小金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灰尘里扑腾!她也顾不上!冲过去就抓着你的手腕,一边哭一边喊‘千树哥哥!千树哥哥!’踮着脚拼命给你吹手心!小脸哭得跟花猫似的!”
冬野捂着脸的手掌缝隙里,露出的皮肤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感觉自己的脚趾头在鞋子里疯狂地抠着地板,恨不得当场抠出个三室一厅钻进去!
“最后还是那个卖金鱼的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玲子阿姨终于笑够了,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花,“又好气又好笑地重新拿了个结实的袋子,装了水,把地上那条可怜的小金鱼捞起来放进去,还额外送了两条!”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冬野和柚里,“结果呢?你们俩!刚才还哭得惊天动地!一看到袋子里三条活蹦乱跳的小金鱼!眼泪还挂在脸上呢!就立刻破涕为笑!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傻乐得跟两个小疯子似的!”
“啊哈哈……”冬野终于放下了捂着脸的手,脸上红潮未退,只能尴尬地干笑着,用力地挠着后脑勺,仿佛要把那段“光辉历史”从记忆里抠掉。柚里也终于放下了掩着嘴的手,脸颊上还残留着未褪的红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着,碧绿的眼眸里闪烁着如同碎钻般细碎而明亮的光点,带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属于孩童的狡黠和快乐,偷偷瞥了冬野一眼。
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温暖而略带尴尬的、带着回忆馨香的空气。窗外的薄雾似乎也被这笑声驱散了些许,阳光透过云层缝隙,在室内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砰!”
诊所虚掩的玄关木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一个极其清亮、充满活力、如同银铃碰撞般的少女声音,带着巨大的兴奋和不容置疑的宣告感,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猝然撞碎了客厅里温馨的回忆氛围!
“我听到了——!!!”
声音的主人像一阵裹挟着阳光和露水的旋风,瞬间卷入了玄关!
“秋日祭典——!!!”
一个娇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逆光的光影里!
她穿着一身极其亮眼的、如同初雪般纯净的奶白色羊角扣毛呢短外套,里面是鹅黄色的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带着细密格纹的百褶短裙,裙摆随着她急促的动作而微微晃动。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如同新雪般耀眼的、蓬松柔软的白色头发!发尾被精心地分成两股,用两根鲜红色的、坠着金色小铃铛的发绳,扎成了两个精神抖擞、随着她动作而活泼跳跃的双马尾!发梢在逆光中甩动,如同两簇跳跃的白色火焰!
她的脸蛋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在晨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一双圆溜溜的、如同上等琉璃般清澈透亮的琥珀色大眼睛,此刻因为巨大的兴奋而瞪得溜圆!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扑扇着!小巧的鼻尖微微上翘,带着点俏皮的弧度。粉嫩的嘴唇因为激动而微微张开,露出两颗小小的、如同珍珠般可爱的兔牙!
她像一只闯入人类世界的、充满好奇和活力的雪精灵,站在玄关的光影交界处,琥珀色的眼眸闪烁着灼灼的光芒,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热情和自来熟,目光飞快地扫过客厅里被她的突然闯入惊得有些愣神的三人,声音清脆响亮,如同宣告般再次响起:
“到时候——!要一起放烟花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迈开脚步!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圆头小皮鞋踩在诊所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如同欢快的鼓点!雪白的双马尾随着她蹦跳的动作在脑后活泼地甩动着!发梢的金色小铃铛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脆响!整个人像一颗被点燃的、充满活力的、雪白的小炮弹,带着一股清新的、混合着晨露和青草气息的风,直直地朝着客厅中央的暖炉桌方向冲了过来!
“啊!是铃杏啊!”玲子阿姨最先反应过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温和而惊喜的笑容,认出了这个活泼的小邻居。
铃杏在暖炉桌前猛地刹住脚步!双手“啪”地一声按在桌沿上,身体微微前倾,琥珀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扫过玲子阿姨、冬野,最后落在轮椅里微微睁大了眼睛、带着一丝好奇和惊讶望着她的柚里脸上。她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像两颗熟透的小苹果。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清脆响亮:
“嗯!玲子阿姨好!我来帮妈妈拿胃痛药!她早上起来又有点不舒服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那个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斜挎小包里掏出一个折叠整齐的处方笺,动作麻利地递给玲子阿姨。
“哎呀,铃杏真能干!”玲子阿姨接过处方笺,脸上满是赞许的笑意,伸手轻轻揉了揉铃杏柔软蓬松的雪白发顶,“等着啊,阿姨这就去给你拿药!”
玲子阿姨转身走向药房。客厅里只剩下冬野、柚里和这位突然闯入的、如同雪团子般活泼的不速之客。
铃杏的目光立刻转向冬野和柚里。她毫不认生地拉开暖炉桌旁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琉璃般的琥珀色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充满好奇地在冬野和柚里脸上来回扫视。目光最终落在柚里盖着厚毯的腿上和那辆轮椅上,停留了一瞬,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流星般划过的、不易察觉的困惑和探究,但随即被更浓烈的好奇和热情取代。
她看向冬野,“冬野千树哥哥!东京来的!”她的目光又转向柚里,眼神亮晶晶的,“柚里姐姐!你好漂亮啊!头发像金子一样!”
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般,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充满生命力的热情,瞬间填满了客厅里短暂的寂静。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毫无阴霾的、如同初雪般纯净而热烈的气息,带着一种奇异的感染力,让冬野和柚里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柚里被铃杏直白的夸奖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垂下眼帘,脸颊又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羞涩而温柔的弧度。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很轻:“谢谢你,铃杏。”
冬野也挠了挠头,对着这个自来熟的邻居笑了笑。
“药拿来了!”玲子阿姨拿着一个小药袋走了过来,及时打断了铃杏过分的热情,将药袋递给她,“按说明吃,让你妈妈多喝温水,注意休息。”
“嗯!谢谢玲子阿姨!”铃杏接过药袋,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小挎包里。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再次扫过冬野和柚里,最后落在玲子阿姨脸上,声音带着巨大的期待和不容拒绝的热情:
“玲子阿姨!祭典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放烟花吧!我知道海堤那边有个超棒的位置!能看到最大的烟花!还能放许愿灯!”她一边说,一边兴奋地比划着,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
她的话语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客厅里荡开一圈圈涟漪。窗外的晨雾不知何时已悄然散去,阳光彻底穿透云层,慷慨地洒满整个房间,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都染成了金色。铃杏发梢上凝结的、细小的露珠,在她刚才蹦跳时甩落,有几滴恰好落在柚里盖在腿上的驼色羊毛毯边缘,洇开几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如同悄然绽放的、无声的邀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