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白老町海岸线,褪去了夏日的喧嚣,显露出一种被海风反复淘洗过的、带着粗粝质感的宁静。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如同饱蘸了水汽的巨大棉絮,沉沉地压在远处海天相接的模糊界限上。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和浓重的、带着咸腥与海藻腐败气息的湿气,呼啸着掠过空旷的堤岸,卷起细碎的沙砾和枯黄的草叶,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细微的刺痛。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沿着海岸公路旁那条略显破旧的水泥堤岸缓缓前行。轮椅的橡胶轮胎碾过水泥缝隙里凝结的、如同霜花般的白色盐粒,发出细碎而干燥的“咯吱”声。柚里裹着厚厚的驼色羊毛毯,毯子边缘被风吹得微微掀起,露出下面浅杏色的绒裤裤脚。她微微仰着头,淡金色的发丝被海风吹拂着,在苍白的脸颊旁凌乱地舞动。碧绿的眼眸安静地眺望着前方那片在灰暗天幕下翻滚着、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带着铁锈般暗沉色泽的广阔海面。海浪如同不知疲倦的巨兽,一波又一波地扑向岸边嶙峋的黑色礁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隆”巨响,碎裂成无数白色的、带着咸腥泡沫的浪花,又迅速被下一波浪潮吞没。
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海藻的腐败气息、以及某种……属于深秋的、萧瑟而寂寥的荒芜感。
“呼——”冬野被一阵强劲的海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外套的拉链又往上拽了拽。他低头看了一眼轮椅里安静得如同雕塑的柚里,忍不住开口,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有些模糊:“……冷吗?要不要回去?”
柚里缓缓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依旧落在远处那片翻滚的、如同铅块般沉重的海面上,碧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灰暗的天光和海浪破碎的白沫,平静无波。只有放在毯子上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在感受着海风穿透毛毯传递来的、带着湿气的寒意。
“小薰——!!”
一个极其清脆、充满活力、如同银铃碰撞般的少女声音,毫无预兆地、带着巨大的惊喜和不容置疑的热情,猛地穿透了呼啸的海风和海浪的轰鸣!如同投入沉寂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堤岸的宁静!
冬野和柚里同时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堤岸下方通往小镇方向的柏油路岔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着这边跑来!
是铃杏!
她依旧穿着那身醒目的奶白色羊角扣毛呢短外套,鹅黄色的高领毛衣领口翻在外面,衬得她白皙的小脸如同初雪。深蓝色的百褶短裙在风中翻飞,露出包裹着白色长袜的纤细小腿。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头如同新雪般耀眼的雪白头发,被两根鲜红的、坠着金色小铃铛的发绳扎成精神抖擞的双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脑后活泼地跳跃、甩动!发梢的金色小铃铛发出细碎悦耳的“叮铃叮铃”脆响,如同欢快的伴奏!
她一边跑,一边兴奋地朝着马路对面一个穿着深蓝色水手服、背着书包、正低头匆匆行走的女生用力挥手!琥珀色的大眼睛亮得惊人,脸上洋溢着毫无保留的、巨大的喜悦和热情!
“小薰——!!!”铃杏的声音拔得更高,带着穿透力极强的亲昵,“等等我呀——!!!”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冲下堤岸的斜坡,朝着马路对面那个叫“小薰”的女生奔去!雪白的双马尾在风中拉出两道跳跃的白色弧光!
然而!
就在铃杏即将穿过马路、冲到那个女生面前时!
那个叫小薰的女生似乎听到了呼喊。她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极其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到一般!非但没有停下脚步或者回头!反而猛地低下头!将原本就垂着的脑袋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死死攥紧了书包肩带!脚步陡然加快!几乎是逃也似的!朝着与铃杏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去!那背影僵硬而仓促,带着一种避之不及的、近乎恐慌的决绝!在空旷的柏油路上拖出一道孤零零的、带着抗拒气息的墨色剪影!
“……”铃杏的脚步猛地钉在了马路中央!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她高高扬起、用力挥舞的手臂,还僵在半空中!五指张开,保持着那个热情洋溢的招呼姿势!指尖却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微微颤抖着!她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凝固在嘴角,眼底那如同燃烧的星辰般灼亮的光芒,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火焰,瞬间黯淡、熄灭!只剩下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被猝不及防的、冰冷的现实狠狠刺伤的茫然和受伤!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
只有呼啸的海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铃杏僵立的脚边掠过。
铃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僵在半空的手臂。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紧紧攥成了一个小小的、微微颤抖的拳头,像一只受惊后紧紧闭合的贝壳。她微微低下头,雪白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和紧抿的、失去了所有血色的唇线,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巨大波澜。
几秒钟后。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已经重新堆起了一个大大的、灿烂得有些过分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的弧度僵硬得如同画上去的面具,眼底深处残留的慌乱和受伤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逞强的、脆弱的明亮。她对着小薰早已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方向,用比刚才更大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故作轻松的语调:
“啊……哈哈……小薰她……肯定是没戴眼镜啦!近视眼!看不清楚人!真是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动作带着点仓促的笨拙,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颗小石子。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一滴晶莹的、在灰暗天光下几乎看不见的水珠,毫无预兆地、极其迅速地,从她低垂的眼睫尖端滚落!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吞没的脆响!
那滴水珠,不偏不倚,重重地砸在了她脚边一个锈迹斑斑的、凹陷下去的圆形井盖边缘!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迅速被风吹干的湿痕!
铃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飞快地抬起手,用袖子极其迅速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下眼睛!随即,她像是发现了堤岸上的冬野和柚里,脸上那强撑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她用力地、如同小鹿般蹦跳着,朝着他们的方向挥手,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近乎喧闹的热情,试图掩盖刚才的一切:
“柚里姐姐!千树哥哥!好巧啊!你们也来看海吗?!”
冬野看着铃杏那副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的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下意识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股强烈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猛地灌入口中!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他一边咳嗽,一边有些狼狈地看向轮椅里的柚里。
“嗯,好巧啊,铃杏”柚里微笑着招了招手。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海风吹拂着她淡金色的发丝和巨大的白色蝴蝶结边缘垂落的丝带。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下方马路中央那个蹦跳着、挥着手、努力绽放着巨大笑容的雪白身影上。那双碧绿的眼眸深处,如同沉静的深海,清晰地倒映着铃杏脸上那抹过于灿烂、也过于脆弱的笑容,以及她眼角尚未完全擦干的、不易察觉的湿润痕迹。
柚里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声音很轻,很平,如同陈述一个早已了然于胸的事实,清晰地穿透了呼啸的风声和海浪的轰鸣,传入冬野的耳中:
“铃杏她……”
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追随着铃杏的身影,碧绿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解读的复杂情绪。
“……没有朋友。”
“啊?”冬野猛地止住咳嗽,愕然地看向柚里,声音因为惊讶而拔高,“什么?没有朋友?这……这怎么可能?”他难以置信地望向下方那个如同雪团子般活泼、热情洋溢的铃杏,“她……她性格这么好!这么开朗!这么……这么自来熟!怎么会没有朋友?”
柚里缓缓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的指尖依旧停留在那道细小的木纹裂缝上,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海风吹拂着她膝头驼色毛毯的边缘,柔软的绒毛被风掀起,形成一道道如同凝固海浪般的、静止的褶皱。
“因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深沉的、如同海雾般难以穿透的平静。
她的回答平静无波,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冬野的心头。
柚里还想说什么,铃杏已经蹦蹦跳跳地跑上了堤岸。她停在轮椅前几步远的地方,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琥珀色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冬野和柚里,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容。
“柚里姐姐!千树哥哥!你们也来看海啊?好冷哦!”她一边说着,一边夸张地搓了搓自己裸露在冷风中的胳膊,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对了!祭典那天晚上!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哦!”她兴奋地比划着,仿佛刚才在马路上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幻觉。
冬野看着铃杏那副毫无阴霾的、充满活力的样子,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勉强挤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点了点头。
柚里也抬起眼,对着铃杏轻轻弯了弯嘴角,露出一个温和而安静的浅笑。
铃杏似乎得到了满意的回应,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挥了挥手:“那我先回家啦!妈妈还等着吃药呢!祭典见哦!”说完,她像一阵白色的旋风,转身蹦蹦跳跳地跑下了堤岸,雪白的双马尾在风中跳跃着,金色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铃”声,很快便消失在通往小镇的岔路口。
堤岸上重新恢复了寂静。只剩下呼啸的海风、永不停歇的海浪轰鸣,以及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铃杏发梢的、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新气息。
冬野推着柚里的轮椅,继续沿着堤岸缓缓前行。气氛有些沉闷。刚才铃杏那强颜欢笑的模样和柚里那句平静的“没有朋友”,如同两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那片灰暗的海面。
海浪依旧不知疲倦地扑向礁石,发出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轰隆”声。白色的浪花在黑色的礁石上碎裂、飞溅,又迅速被下一波深蓝色的浪潮吞噬。
就在这单调而重复的浪涛声中——
冬野的视线落在远处那片海天相接的、模糊而混沌的灰蓝色界限上。
毫无预兆地!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潜伏的毒蛇!猛地从脊椎尾端窜起!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模糊!
呼啸的海风消失了!海浪的轰鸣被拉长、变形!变成了另一种……更加尖锐、更加凄厉的……如同鬼哭般的风声!
视野被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纯白覆盖!
不是光!是雪!
厚重!冰冷!无边无际的雪!鹅毛般的雪片疯狂地旋转、坠落!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雪片砸落的簌簌声!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冰针,瞬间穿透了皮肤,狠狠扎进骨髓深处!
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
雪地上!两道清晰的、并行的足迹!深深地、倔强地、在厚厚的积雪中向前延伸!那足迹的宽度……那步幅的间距……
是轮椅碾过的辙印!
冰冷的金属轮圈碾过积雪,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咯吱”声!每一次转动都带着巨大的阻力!仿佛在与整个冰封的世界对抗!
视线顺着辙印艰难地向前推移!
雪幕的尽头!
那片在风雪中模糊不清的、灰蓝色的、如同巨大幕布般的海平面!在视野里无限放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吞噬一切的、死寂的压迫感!
那两道并行的、倔强的辙印,如同投向深渊的绳索,笔直地、义无反顾地……延伸向那片如同巨兽之口般张开着的、灰蓝色的、深不见底的……冰冷大海!
“呃——!”
冬野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推着轮椅的手猛地脱力!轮椅因为惯性向前滑出半步才被他死死拽住!他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如同要挣脱束缚!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他死死地闭上眼睛!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恐怖的幻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依旧是那片灰暗的、翻滚着海浪的秋日海面。堤岸冰冷而坚实。轮椅安静地停在原地。柚里依旧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落在远处那片海天相接的混沌之处。海风吹拂着她膝头驼色的毛毯,掀起一道道如同凝固海浪般的、静止的褶皱。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如同地狱般的雪原幻象,从未发生过。
只有冬野剧烈的心跳和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冰冷粘腻感,无声地诉说着那短暂一瞥带来的巨大冲击和……深入骨髓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