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杏家那栋漆成暖黄色、门口簇拥着大片向日葵的二层小楼,在秋日午后稀薄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近乎不真实的、如同童话绘本插画般的温馨感。空气里弥漫着院子里向日葵残留的、带着阳光气息的淡淡花香,混合着厨房飘来的、令人心安的食物暖香。
“妈妈!我回来啦——!”铃杏清脆响亮、如同银铃碰撞般的声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活力旋风,猛地撞开了玄关虚掩的房门!她甩掉脚上沾着泥土和草屑的黑色圆头小皮鞋,动作有些粗暴,鞋子“啪嗒”两声歪倒在擦得锃亮的深棕色木地板上,留下几点湿润的泥痕。她甚至顾不上穿拖鞋,光着穿着白色短袜的脚丫,就“噔噔噔”地冲进了温暖的客厅!
“回来啦?”一个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女声从厨房方向传来。枫叶和美——铃杏的母亲——系着一条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浅蓝色围裙,手里还拿着沾着水珠的汤勺,从厨房门口探出半个身子。她有着和铃杏极为相似的、如同新雪般柔软的齐肩短发,只是颜色更深一些,是温柔的亚麻灰。脸上带着常年操持家务的温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角有浅浅的笑纹,此刻那双和铃杏如出一辙的、清澈的琥珀色眼眸里,盛满了温和的笑意,“出去玩的开心吗?看你跑得一头汗!”
“当然开心啦!”铃杏几步冲到厨房门口,双手叉腰,下巴骄傲地微微扬起,脸上绽放出巨大的、如同正午阳光般灿烂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睛亮得惊人,仿佛落满了碎钻!她甚至兴奋地原地蹦跳了一下,双马尾上的金色小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响亮!“我碰到冬野哥哥和柚里姐姐了!就在海边堤岸那边!”
她顿了顿,声音拔得更高,带着一种迫不及待要分享巨大喜讯的雀跃,如同宣布重大发现:“而且!而且!今年秋日祭典!我已经和玲子阿姨一家约定好啦!要一起去放烟花!去河堤那边放!还要放许愿灯!柚里姐姐也答应了!冬野哥哥也答应了!”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挥舞着小拳头,仿佛已经看到了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的绚烂景象,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兴奋光芒!
“真的吗?”和美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加深,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如同盛开的菊花。她放下汤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铃杏面前,伸手轻轻揉了揉女儿柔软蓬松的雪白发顶,声音里充满了欣慰和喜悦,“那真是太好了!我们家铃杏真能干!这么快就交到新朋友了!”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毫无保留的骄傲和满足。
“嗯嗯!”铃杏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像一朵迎着阳光怒放的向日葵。她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或者只是单纯被巨大的兴奋驱使着想要独处片刻,她飞快地转身,朝着楼梯口跑去,声音带着点急促的尾音,“我先回房间啦!妈妈你忙你的!”
“好,去吧,记得洗把脸!”和美妈妈的声音带着宠溺的笑意,在她身后响起。
铃杏像一阵白色的旋风,“噔噔噔”地冲上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老旧的楼梯木板在她轻快的脚步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带着岁月痕迹的呻吟声。她一口气冲上二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冲向走廊尽头那扇漆成粉蓝色、印着卡通星星月亮图案的房门。
她猛地拧开门把手!闪身进去!随即——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感的金属咬合声响起!
门被反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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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板隔绝了楼下厨房传来的、隐约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食物诱人的香气。也隔绝了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鸟鸣和远处街道模糊的车流声。
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的、被窗棂切割成方格的、略显昏暗的午后光线,无声地流淌在铺着浅蓝色碎花地毯的地板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属于少女房间特有的、混合着薰衣草洗衣液和某种廉价糖果甜香的、略显甜腻的气息。
铃杏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刚才还如同阳光般灿烂的笑容,如同被骤然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幕布,瞬间从她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甸甸的疲惫感。
她缓缓地、如同被无形的重担压垮般,顺着光滑的门板,一点一点地滑坐下去。最终,她蜷缩在门板与地板的夹角里,双臂紧紧地环抱住屈起的膝盖,将脸深深地、用力地埋进了膝盖之间!整个身体蜷缩成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小小的白色圆球。
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极其细微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呼吸声。那呼吸声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破碎的气音。
过了许久。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巨大困惑和委屈的、如同梦呓般的低语,从她紧埋的膝盖深处闷闷地传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血淋淋地撕扯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又是这样”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本身刺痛了!
“还是不愿意理我呢”
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清晰的哽咽!如同绷紧的琴弦被强行拉断的尾音!
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原本白皙红润的小脸,此刻一片惨白!如同被水洗过的、褪色的纸张!眼眶通红!浓密的睫毛被汹涌而出的泪水彻底打湿,黏连成一簇簇,如同被雨水打湿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阻碍地、疯狂地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滚落!砸在她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上,瞬间洇开一片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她的嘴唇死死地抿着,下唇被牙齿咬得深陷下去,几乎要渗出血丝!琥珀色的眼眸里,再也没有了平日里的清澈和明亮,只剩下被巨大的委屈、痛苦、不解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彻底淹没的、破碎的光!
她死死地盯着眼前那片被昏暗光线笼罩的、铺着浅蓝色碎花地毯的地板。目光空洞,没有焦点。仿佛透过那片地毯,看到了无数次在脑海中重演的、那些冷漠的、避之不及的、如同冰锥般刺穿心脏的眼神和背影!
她猛地伸出手!那只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手,此刻却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地颤抖着!五指张开!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狠狠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蛮力!朝着眼前那片无辜的地毯表面抓去!
“嗤啦——!”
指甲刮过地毯粗糙的纤维表面!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地毯被硬生生刮出五道清晰的、带着毛刺的、淡白色的浅痕!如同五道无声的、泣血的控诉!
“为什么?为什么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带着巨大痛苦和不解的、如同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嘶吼!猛地从她紧咬的齿缝间爆发出来!那声音因为剧烈的哽咽和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扭曲变形!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如同气泡破裂般的、嘶哑的破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凄厉和绝望!
她猛地抬起手!用沾满泪水和地毯纤维碎屑的手背,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动作幅度很大,牵动了身体,让她蜷缩的姿态更加狼狈!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粗重而痛苦的“嗬嗬”声!
几秒钟的剧烈喘息后。
她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但那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并未消散,只是被强行压抑了下去。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被泪水洗过的琥珀色眼眸里,翻涌着一种复杂的、近乎脆弱的光芒。她看着眼前这片熟悉的、属于她自己的、安全的空间,眼神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希冀。
“……不过……”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冬野哥哥……和柚里姐姐……愿意和我玩……”
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确认某种虚幻的安全感。她甚至试图弯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弧度僵硬而扭曲,比哭还要难看。
然而。
下一秒!
那点微弱的希冀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一股更巨大的、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的恐惧和不安彻底扑灭!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猛地绷紧!像是被无形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的膝盖!指甲深深掐入手臂的皮肤里!留下几道清晰的、泛着血色的月牙形凹痕!
“……可是……”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颤抖,带着巨大的恐慌和不确定,“……如果……如果冬野哥哥知道了……那件事……”
她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某种极其苦涩的东西!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几乎无法发出完整的声音!
“……会不会……也……也远离我呢……”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自己的心口上!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猛地将脸重新埋进膝盖深处!身体因为无法控制的巨大恐慌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般的、细碎而绝望的呜咽!
“呜……呜呜……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啊……!!”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眼睛因为巨大的痛苦和不解而瞪得滚圆!瞳孔深处一片混乱的、如同风暴肆虐后的狼藉!她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使着,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力地、近乎疯狂地撕扯着!雪白的发丝被她扯得凌乱不堪!几缕断发粘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
她像是被困在绝境中的幼兽,发出歇斯底里的、带着血泪的质问!声音嘶哑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血淋淋地抠出来!
“亚由美——!!!”
这个名字被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房间!带着巨大的痛苦、不解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背叛般的愤怒!
“你为什么要走——!!!你到底去了哪里——!!!”
她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动作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显得踉跄而失控!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失去理智的小兽,跌跌撞撞地冲到房间角落那个巨大的、漆成奶白色的实木衣柜前!
她猛地拉开最底层的那个沉重的抽屉!动作粗暴得几乎要将整个抽屉拽出来!抽屉里的杂物——旧围巾、褪色的毛绒玩具、几本翻旧的漫画书——被她胡乱地扒拉到一边!发出“哗啦哗啦”的杂乱声响!
她的手指颤抖着!在抽屉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猛地抓住了一个东西!
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深褐色硬纸板做成的、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相框!
她将相框死死地攥在手里!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抓住某种无法逃避的罪证!
她踉跄着后退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她却浑然不觉!
她低下头!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死死地钉在相框里那张早已褪色泛黄、边缘卷曲的旧照片上!
照片上。两个穿着同样款式深蓝色水手服、系着红色领结的少女,肩并肩站在一棵开满粉白色樱花的树下。左边的少女,正是年幼的铃杏!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雪白的短发在阳光下如同新雪,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她亲昵地挽着旁边那个少女的手臂,身体微微倾斜,带着全然的依赖和信任。
而右边那个少女——亚由美。她有着一头柔顺的、如同海藻般的深棕色长发,整齐地梳在脑后,扎成一个干净利落的马尾。她的脸型比铃杏更瘦削一些,下巴尖尖的。她的嘴角也微微向上弯着,像是在笑。但那双同样清澈的、如同琉璃般的琥珀色眼眸深处,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难以言喻的……空洞和疏离。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漠然地注视着镜头,也注视着身边笑容灿烂的铃杏。那笑容像是浮在表面的面具,丝毫无法触及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荒芜。
铃杏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亚由美那张空洞的脸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疯狂地砸落在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在蒙尘的玻璃上洇开一片片深色的、迅速扩散的湿痕!
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相框边缘的硬纸板里!指甲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板抠穿!她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沾满泪水和灰尘的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巨大的愤怒和不解!狠狠地戳向相框玻璃表面!戳向照片上亚由美那双空洞的眼睛!
“啪!”
指尖重重地戳在冰冷的玻璃上!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玻璃表面凝结的、如同霜花般的厚厚灰尘,被她的指尖戳破!留下一个清晰的、带着湿漉漉泪痕的指印!指印的边缘,细小的灰尘颗粒簌簌掉落。
“我真的……那么可怕吗……?”铃杏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被彻底碾碎的卑微和绝望,如同垂死的哀鸣,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听我道歉……一次……哪怕就一次……听我说完啊……亚由美……”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片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她死死地攥着那个相框,身体沿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最终重新蜷缩成一团,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相框冰冷的玻璃表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绝望而痛苦的抽泣声。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相框上,混合着灰尘,在玻璃表面蜿蜒出浑浊的、如同泪痕般的污迹。
照片上,亚由美那双空洞的、如同蒙着雾气的琉璃般的眼睛,透过模糊的泪痕和灰尘,漠然地、永恒地注视着蜷缩在地板上、哭得浑身颤抖的铃杏。
房间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那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楼下厨房里。
味噌汤在锅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发出单调而持续的低沉声响。滚烫的气泡不断破裂,散发出浓郁的、带着咸鲜和豆香的温暖气息。那声音透过薄薄的地板缝隙,如同某种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缓慢地、持续地、漫过天花板上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陈旧裂缝,渗透进二楼那片被巨大悲伤和绝望彻底冻结的冰冷空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