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弥漫着温热的香气。味噌汤浓郁的豆酱咸鲜混合着烤鱼微焦的油香，在温暖的灯光下氤氲开一片令人心安的暖意。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汽，模糊了窗外沉沉的暮色。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餐桌旁。厚实的驼色羊毛毯依旧盖在腿上，毯子边缘沾着几粒细小的、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白色盐粒，是海风留下的无声印记。她的双手交叠放在毯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毯子边缘柔软的绒毛。碧绿的眼眸低垂着，目光落在面前盛着半碗米饭的瓷碗边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仿佛还沉浸在午后海堤那带着咸腥的、沉重的寂静里。
冬野坐在柚里对面，手里捏着筷子，却有些心不在焉。碗里的米饭被他无意识地戳出了几个小小的凹坑。海堤上铃杏那强颜欢笑的脸庞、那滴砸在井盖边缘的泪珠、柚里那句平静却如同重锤的“没有朋友”……像几根无形的刺，反复扎在他的心口，搅得他心神不宁。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玲子阿姨正低头盛汤的侧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和……隐隐的愤懑：
“阿姨……”他顿了顿，筷子在碗沿上轻轻敲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叮”声，“……铃杏她……好像有点……不受待见？”
玲子阿姨盛汤的动作猛地一顿！汤勺停在半空中，乳白色的汤汁顺着勺壁缓缓滑落，滴回汤碗里，发出轻微的“啪嗒”声。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蒸腾的汤碗热气，落在冬野写满困惑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冬野的脑海里瞬间清晰地浮现出下午海堤边的画面——铃杏那如同雪团子般蹦跳着、充满活力挥手呼喊的身影，对面女生那如同躲避瘟疫般骤然僵硬、仓惶低头、头也不回疾步逃离的背影，铃杏僵在半空的手臂，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以及最后强撑起的、灿烂得刺眼的笑容和那句故作轻松的“没戴眼镜啦”……
“下午在海边……”冬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铃杏很热情地跟一个叫‘小薰’的女生打招呼……结果……那女生像没看见一样……躲开了……走得特别快……”他描述着，眉头越皱越紧，“……感觉……好像路上其他学生……也有点……躲着她？”
柚里依旧低着头，但放在毯子上的手，指尖捻着绒毛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
玲子阿姨握着汤勺的手缓缓放下。她沉默了几秒钟。餐厅里只剩下暖炉桌内循环风扇细微的嗡鸣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灯光落在她脸上，清晰地映照出她眼底那片骤然翻涌起来的、如同沉积了多年淤泥的深潭般的、沉滞而复杂的灰翳。那灰翳里混杂着惋惜、无奈、心疼，还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沉重叹息。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如同被压抑了许久的、饱经风霜的巨石，终于从玲子阿姨的胸腔深处缓缓滚落出来。那叹息声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疲惫感，瞬间压过了晚餐的暖香。
她将汤勺轻轻搁在碗边，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冬野困惑的脸，又落在柚里低垂的、安静得如同瓷娃娃般的侧脸上，最后投向窗外那片被水汽模糊的、深沉的暮色，仿佛要穿透时光的帷幕，回到那个早已被尘埃覆盖的、带着烟火硝烟味的夜晚。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玲子阿姨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记忆的淤泥里艰难地打捞出来，带着岁月的沉重，“也是秋日祭典，亚由美和铃杏同岁，从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像亲姐妹一样”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追忆的飘渺，眼前仿佛浮现出祭典喧嚣的灯火和人潮。
______
五年前。白老町秋日祭典的夜晚。
空气里弥漫着烤鱿鱼的焦香、苹果糖的甜腻、章鱼烧的油润、以及无处不在的、带着硫磺味的硝烟气息。无数盏纸灯笼在街道两旁摇曳，将攒动的人影拉得忽长忽短。太鼓的节奏震动着脚下的土地，喧嚣的人声如同沸腾的潮水。
“铃杏！快看！我打中了十环——！！！”
一个清脆得如同银铃般的少女声音，带着巨大的兴奋和毫不掩饰的骄傲，猛地穿透喧嚣！亚由美穿着粉底白花的浴衣，棕色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额角因为兴奋而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塑料盒子，里面装着十颗圆润光滑、在灯笼光线下闪烁着五彩光泽的玻璃弹珠！她高高举起盒子，对着旁边同样穿着浴衣、雪白短发上别着红色小花的铃杏，兴奋地摇晃着！琥珀色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落满了星辰！
“哇——！亚由美好厉害——！！！”铃杏立刻发出一声同样响亮的欢呼！她激动地拍着手，小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像两颗熟透的小苹果！她踮起脚尖，凑近那个装着弹珠的盒子，眼睛瞪得溜圆，“十颗！可以抽十次奖呢！”
“给！”亚由美毫不犹豫地打开盒子，倒出五颗弹珠塞进铃杏手里，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分享战利品的豪爽，“我们一起去抽奖！说不定能抽到一等奖的大玩偶！”
“嗯嗯！”铃杏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攥紧那五颗带着亚由美掌心温度的、冰凉的玻璃珠，如同捧着稀世珍宝！两个小小的身影，像两只快乐的小麻雀，手拉着手，兴奋地尖叫着，拨开拥挤的人潮，朝着不远处那个挂着巨大彩色招牌、围满了人的抽奖摊位冲去！
抽奖摊的老板是个胖乎乎、笑容可掬的中年大叔。他熟练地接过亚由美递过来的五颗弹珠，投入一个圆形的、带着透明窗口的摇奖机里。机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五颜六色的彩球在窗口里疯狂旋转、碰撞！亚由美和铃杏屏住呼吸，踮着脚尖，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窗口！两张小脸上写满了巨大的期待和紧张！
“叮——！”
一声清脆的铃响！一张小小的、折叠着的纸条从机器下方的出口滑了出来！
老板拿起纸条，展开一看，脸上立刻堆起灿烂的笑容，声音洪亮地宣布：“恭喜——！二等奖——！！！”
“哇——！！！”亚由美和铃杏同时爆发出巨大的、几乎要掀翻屋顶的欢呼声！两人激动地抱在一起，又蹦又跳！铃杏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指着纸条上那个鲜红的印章，声音尖得几乎破音：“是红色！亚由美！二等奖！是二等奖啊——！！！”
二等奖的奖品是一大把细长的、包装精美的花火棒——一种手持的小型烟花，点燃后会“呲呲”地喷射出细碎而明亮的金色火花，像握在手中的小小星河。
“太好了！太好了！”亚由美接过老板递来的那一大把花火棒，小脸因为激动而闪闪发光，“走！铃杏！我们去放烟花！”
“嗯！”铃杏用力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口袋里剩下的五颗弹珠往里塞了塞，紧紧拉住亚由美的手，两人像两只挣脱了束缚的小鹿，兴高采烈地朝着祭典边缘、靠近河堤的那片相对空旷的草地跑去！
河堤边的空气比祭典中心清爽许多，带着河水和青草的湿润气息。远处祭典的喧嚣和灯火如同朦胧的背景。头顶是深邃的、缀满星辰的墨蓝色夜空。
两人迫不及待地拿出花火棒。亚由美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点燃！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两张兴奋的小脸。
“呲啦——！”
花火棒被点燃的瞬间！细碎而明亮的金色火花如同喷泉般猛地喷射出来！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璀璨夺目的、转瞬即逝的光弧！瞬间照亮了周围一小片草地和两张洋溢着巨大喜悦的稚嫩脸庞！
“哇——！好漂亮！”铃杏举着手中燃烧的花火棒，兴奋地尖叫着！金色的火花在她眼前跳跃、飞舞，如同无数只小小的萤火虫！她忍不住学着电视里看到的动作，挥舞着手臂，让那金色的光流在黑暗中划出更加绚烂的轨迹！
“哈哈！铃杏！看我的！”亚由美也开心地笑着，举着花火棒，在草地上小跑起来！金色的火花在她身后拖曳出一道长长的、如同彗星般的光尾！
两人笑着、叫着、追逐着！在空旷的草地上奔跑！跳跃！旋转！金色的火花随着她们的动作在夜空中肆意飞舞、交织、碰撞！如同两簇被点燃的、充满生命力的、小小的火焰！照亮了她们无忧无虑的笑脸，也照亮了这片被遗忘在喧嚣角落的、短暂的快乐净土！
就在铃杏挥舞着花火棒，兴奋地转身想要追上亚由美时——
“啊——！”
她的脚踝猛地绊在了草地上一块凸起的、被夜色掩盖的石头上！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绊倒！猛地向前扑去！
“噗通！”
一声闷响！她重重地摔倒在草地上！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摩擦痛感！
然而！
更可怕的是！
就在她摔倒的瞬间！手中那根正在燃烧的、喷射着炽热金色火花的烟花棒！因为巨大的惯性！脱手飞出！如同一条失控的火蛇！带着灼热的高温和刺鼻的硝烟味！直直地、狠狠地——
戳在了正背对着她、还在开心奔跑的亚由美裸露在浴衣下摆外的、纤细的右脚脚踝上！
“呲啦——！！！”
一阵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生肉上的恐怖声响！伴随着一股皮肉焦糊的、令人作呕的恶臭！猛地炸开！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如同被利刃贯穿灵魂般的惨烈尖叫！猛地撕裂了河堤边的宁静！也瞬间冻结了祭典边缘所有的喧嚣！
亚由美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僵直！随即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般！重重地摔倒在地！她蜷缩着身体！双手死死地抱住那只被灼伤的脚踝！身体因为巨大的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痉挛！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断断续续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惨嚎！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糊满了她惨白如纸的小脸！
时间仿佛凝固了！
铃杏还保持着扑倒在地的姿势！她甚至来不及感受到摔倒的疼痛！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瞳孔因为巨大的惊恐而急剧放大！倒映着眼前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亚由美蜷缩在草地上痛苦翻滚的身影，脚踝处那片迅速红肿、焦黑、甚至冒着丝丝白烟的恐怖伤口！空气中弥漫的、令人作呕的皮肉焦糊味和浓重的硝烟气息！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穿了她的视网膜和神经！
“亚……亚由美……”她喉咙里发出如同被砂纸磨过的、破碎的气音，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亚由美——！！！”
“铃杏——！！！”
两声带着巨大惊恐和愤怒的成年女性的尖叫，如同惊雷般在河堤边炸响！亚由美的母亲和铃杏的母亲几乎是同时从祭典边缘的人群中冲了出来！她们看到草地上惨烈的一幕，脸色瞬间煞白！
亚由美的母亲如同发狂的母狮，猛地扑到女儿身边！看着女儿脚踝上那片触目惊心的灼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一把抱起还在痛苦抽搐的女儿，声音因为巨大的愤怒和心疼而变得尖锐扭曲：“铃杏——！你——！！”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还僵在原地、如同石雕般的铃杏，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恨和愤怒！随即，她抱着女儿，头也不回地朝着祭典出口的方向狂奔而去！
铃杏的母亲也冲到了铃杏身边，一把将浑身冰冷、如同丢了魂般的女儿紧紧搂进怀里！她的身体也在剧烈地颤抖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力地、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女儿冰凉僵硬的脊背！
混乱中！
被母亲抱在怀里、正被剧痛折磨得意识模糊的亚由美，艰难地转过头！泪水模糊的视线穿过母亲剧烈起伏的肩膀缝隙，落在远处那个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如同破碎娃娃般瑟瑟发抖的白色身影上！
她的嘴唇因为剧痛而剧烈地颤抖着，但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铃杏的方向，极其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巨大痛苦和……一丝微弱安抚意味的扭曲笑容，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喧嚣：
“……没……没事的……铃杏……”
“亚由美——！！！”铃杏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着想要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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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砂纸磨过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血淋淋地抠出来，带着沉重的疲惫和无奈，“……铃杏妈妈接到老家急电……说外婆病危……一家人连夜收拾东西……匆匆忙忙赶去了外地……连行李都没带全……在那边守了一个多星期……”
餐厅里死寂一片。只有暖炉桌风扇单调的嗡鸣。灯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等他们回来……”玲子阿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压抑，“……铃杏连家都没回……书包都没放下……就疯了似的跑去亚由美家……”
她的目光落在餐桌中央那盘已经凉透的烤鱼上，眼神空洞，仿佛穿透了时空。
“……结果……”
她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人去楼空。”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四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餐厅凝滞的空气里！
“门锁着……窗户关着……院子里的花都枯死了……”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铃杏就站在那空荡荡的玄关门口……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天晚上……亚由美分给她的……剩下的那五颗……玻璃弹珠……”
她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小小的、雪白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紧闭的、落满灰尘的深褐色大门前。夕阳的余晖将她单薄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小手死死地攥着，指缝里露出几颗在暮色中黯淡无光的玻璃珠子。
“……然后……”玲子阿姨的声音陡然变得干涩而冰冷，“……不知道是谁先说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传开的……”
她的目光扫过冬野震惊而愤怒的脸，又落在柚里低垂的、看不清表情的侧脸上。
“……流言……就像野火一样……在小孩子中间烧开了……”
“……他们说……”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是铃杏……故意用烟花烫伤了亚由美……把亚由美赶走了……说她……心肠坏……是……扫把星……”
“从那以后……”玲子阿姨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就……再也没有孩子……愿意跟铃杏玩了……”
冬野被铃杏的过往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