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后院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蒸腾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薄暮。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赤金,泼洒在低矮的院墙上,将攀爬的藤蔓染成浓烈的橘红。玲子阿姨踩着一架略显摇晃的竹梯,踮着脚尖,伸长手臂,正费力地将一串用细麻绳串起的、糊着素白棉纸的圆形灯笼,小心翼翼地挂上院墙边那根新插的、光秃秃的竹竿顶端。
竹竿笔直地刺向渐暗的天空,顶端系着麻绳的绳结在晚风中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吱呀”声。竹竿下方,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几块凸起的鹅卵石旁。轮椅的橡胶轮子恰好卡在石缝里,微微倾斜着。她微微仰着头,碧绿的眼眸沉静地注视着母亲的动作,双手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木纹。
“好了!”玲子阿姨挂好最后一盏灯笼,扶着梯子缓缓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她抬头望着那串在暮色中轻轻摇曳的素白灯笼,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目光扫过竹竿中部那几根空荡荡的、专门用来悬挂鲤鱼旗的横杆,眉头突然皱了起来。
“哎呀!”她拍了下额头,转身快步走向堆在墙角的那几个敞开的、装满祭典杂物的纸箱,一边翻找一边嘀咕,“鲤鱼旗……鲤鱼旗放哪儿了?明明记得放这箱子里了……”
她弯着腰,双手在纸箱里快速地翻动着。彩色的纸屑、卷曲的缎带、零散的竹签……被一件件翻出来又随手丢开。纸箱底部很快见了底,却始终不见那卷鲜艳的鲤鱼旗。
“奇怪……跑哪儿去了?”玲子阿姨直起身,叉着腰,脸上带着一丝懊恼和困惑,目光在几个箱子间来回扫视,“没有啊……难道是忘买了?”
柚里推动轮椅的轮圈,让轮椅稍稍后退,避开了卡住轮子的鹅卵石。她看着母亲焦急翻找的样子,碧绿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波动,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安静地看着。
“我去买吧!”冬野的声音从玄关处传来。他刚帮玲子阿姨把一捆彩旗搬进屋里,听到动静走了出来,手里还捏着几张找零的钞票,“正好要去商店街买点东西,顺路带回来!”
玲子阿姨闻声回头,看到冬野,脸上的焦急瞬间化作了如释重负的笑容:“哎呀!太好了!那就麻烦千树君了!”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塞给冬野,“要买那种大一点的!颜色鲜艳的!挂在院子里才好看!”
“没问题!”冬野接过钱,爽快地应了一声,对着柚里挥了挥手,“柚里,等我回来挂鲤鱼旗哦!”说完,他转身推开玄关的木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______
商店街的灯火次第亮起,驱散了傍晚的薄暮。空气里弥漫着烤红薯的焦甜、章鱼烧的油香和新鲜出炉的面包气息,混合着祭典彩旗油墨的微涩味道,形成一种节日特有的、喧闹而温暖的氛围。街道两旁悬挂的纸灯笼已经点亮,晕开一团团暖黄的光晕。行人比平日多了许多,脸上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冬野刚走进最大的那家杂货店门口,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千树!”
他循声望去,只见日向正踮着脚尖,努力伸长手臂,试图够到货架顶层挂着的一排崭新的、带着细密网兜的金鱼捞网。她穿着宽松的运动卫衣和牛仔裤,棕色的斜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甩动着。旁边站着她的母亲,手里提着几个装满祭典小吃的纸袋。
“阿姨好!”冬野连忙打招呼,“你们也来买东西啊?”
“是啊,”日向妈妈笑着点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祭典快到了,来买点小东西。町里越来越热闹了,真期待啊。”
“你们先聊,我去隔壁看看点心。”日向妈妈对冬野笑了笑,提着袋子转身融入了熙攘的人群。
日向终于够到了她想要的那只粉红色网框的捞网,得意地拿在手里晃了晃,这才转过身,对着冬野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搞定!今年的金鱼王非我莫属!”她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动作幅度很大,发出清脆的“啪啪”声,惊得旁边电线杆上歇息的几只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早就好啦!这点小伤算什么!后面的比赛我势在必得!等着看我拿冠军吧!”
“那就好!”冬野看着日向元气满满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周围喧闹的人群,压低了些声音,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对了,日向……你知道铃杏吗?就是隔壁街那个……白头发的小姑娘?”
日向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一些。她捏着捞网手柄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塑料杆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她琥珀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了然、同情、还有一丝……无可奈何的沉重。
“铃杏啊……”她拖长了调子,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叹息,“……你是想问……那件事对吧?”
冬野点了点头,目光认真地看着她。
日向抿了抿嘴唇,拉着冬野的胳膊,往旁边人少一些的、通往商店后巷的僻静拐角处走了几步。后巷狭窄,堆放着一些废弃的纸箱和空木桶,光线昏暗,只有远处街灯投来一点模糊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垃圾发酵的酸腐气息。
“我比铃杏大两届,平常跟她没什么交集……”日向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讲述隐秘往事的谨慎,“……那件事……我也是后来听说的……”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忍,“……亚由美……就是被她不小心烫伤的那个女孩……听说……伤得很重很重……”
她的声音变得更轻,几乎成了耳语,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脚踝那块……皮肤全毁了……听说……后来做了三次植皮手术……才勉强保住……但疤痕……很吓人……”
冬野的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窜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三次植皮手术……毁容般的疤痕……行走障碍……这些冰冷的词汇,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心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个叫小薰的女生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躲开铃杏!为什么那些流言会如同跗骨之蛆般纠缠不休!那不仅仅是一个意外……那是一个足以改变两个女孩一生的、带着血腥味的巨大悲剧!
“没多久……亚由美家就搬走了……”日向的声音带着一丝唏嘘,“……悄无声息的……连个招呼都没打……后来……那些话……就传开了……越传越难听……”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无奈的光芒:“……我也试着带她玩过几次……想帮帮她……但是……”她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你也知道……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还固执……还……残忍……那些流言像长了脚……根本挡不住……我……我也没办法……”
她抬起脚,有些烦躁地、发泄般地踢飞了脚边一个空瘪的铝制易拉罐!
“哐当——!!!”
易拉罐在空中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带着巨大的、刺耳的噪音,狠狠地撞在巷子尽头那堵斑驳的、布满涂鸦的砖墙上!发出沉闷而响亮的回音!在寂静的后巷里显得格外突兀和惊心!
就在这时!
巷子口的光线突然一暗!
三个学生手里正拿着秋日祭典的装饰品,说有笑地拐进后巷!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巷子深处、站在阴影里的日向和冬野!
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目光无意间扫过巷子另一头——那个通往主街的出口方向!
“快……快走——!!!”
她一把抓住旁边两个同伴的胳膊!
“扫把星来了——!!!”
三个小小的身影!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转过身!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朝着巷子入口的方向!疯狂地逃窜而去!书包在背上剧烈地拍打着!脚步声杂乱而仓惶!瞬间消失在巷口那片模糊的光影里!
冬野和日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
冬野猛地转过头!顺着刚才那个小女孩惊恐的目光方向望去!
巷子另一头的出口处。
暮色沉沉的光影里。
铃杏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怀里抱着一个长长的、用深蓝色防水布包裹着的、印着鲤鱼图案的纸袋——显然是刚买的鲤鱼旗。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正准备走进巷子。此刻,她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刚才那声尖锐的“扫把星来了!”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精准而残忍地刺穿了暮色的宁静,也狠狠地钉在了她单薄的身体上!
冬野清晰地看到——
铃杏抱着鲤鱼旗袋子的双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绷得死白!死死地攥紧了粗糙的防水布袋子边缘!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濒死的蚯蚓般狰狞地凸起!剧烈地搏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爆裂开来!
她微微低着头。雪白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如同被冻僵般的唇线,和那剧烈起伏的、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般的胸膛,无声地诉说着那巨大的、足以将人碾碎的冲击和痛苦!
暮色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漫过狭窄的后巷。空气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的绝望感。
日向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铃杏,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看着铃杏僵立在暮色中的、如同被遗弃的雪人般孤寂而破碎的身影,琥珀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不忍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冬野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铃杏朝冬野和日向挥了挥手,脸上堆砌笑容,随后转身跑出了巷子。
她的脚步踉跄而仓惶!白色的双马尾在身后疯狂地甩动!发梢的金色小铃铛发出急促而混乱的“叮铃”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后巷里回荡!如同垂死的哀鸣!瞬间被巷外街道的喧嚣彻底吞没!
冬野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烙铁!灼烧得他无法言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小的、雪白的身影,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蒲公英,消失在暮色深处!
______
冬野拎着新买的鲤鱼旗,脚步沉重地走在回诊所的路上。暮色四合,街道两旁店铺的灯火次第亮起,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空气里弥漫的祭典喧嚣和食物香气,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无法触及他冰冷沉重的心绪。铃杏那张空洞死寂的脸庞和仓惶逃离的背影,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反复灼烧着。
他拐进通往诊所的那条僻静小巷。巷子两旁低矮的院墙在暮色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就在他快要走到诊所后院那堵熟悉的矮墙时——
他的脚步猛地顿住!
瞳孔骤然收缩!
视线死死地钉在斜前方!
隔壁那栋空置已久、院门紧锁、爬满藤蔓的老房子门前!
那栋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院墙斑驳,窗户紧闭,蒙着厚厚的灰尘。院门口那根光秃秃的、用来晾晒衣物的旧竹竿,在暮色中如同一个沉默的、指向天空的枯瘦手指。
此刻!
在那根光秃秃的、锈迹斑斑的旧竹竿上!
赫然悬挂着一面崭新的、色彩鲜艳的鲤鱼旗!
一条巨大的、象征着力量和勇气的黑色雄鲤!一条稍小的、象征着智慧的红色雌鲤!还有一条小小的、象征着希望的蓝色小鲤鱼!三尾鲤鱼在晚风中微微鼓荡着!如同活了过来!正奋力地、逆着无形的风浪!朝着天空的方向!倔强地向上游动着!
鲤鱼旗下方!
一个娇小的、雪白的身影,正踮着脚尖!努力地伸直手臂!用一根细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将鲤鱼旗顶端的绳环,套进竹竿顶端那个早已锈蚀的金属挂钩里!
是铃杏!
她依旧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奶白色外套。怀里那个装着鲤鱼旗的深蓝色防水布袋被随意地丢在脚边沾满灰尘的台阶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如同熔化的金液,斜斜地洒在她微微仰起的、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挺翘的鼻梁和紧抿的、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唇线!雪白的发丝被汗水濡湿,几缕粘在光洁的额角!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那三尾在暮色中奋力游动的鲤鱼!眼神专注而执着!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晚风吹拂着鲤鱼旗!发出“猎猎”的轻响!也吹拂着她额角的碎发!
她终于将绳环稳稳地套进了挂钩!身体因为踮脚太久而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稳稳落地!
她后退一步!仰起头!静静地凝视着那面在暮色中、在空置的、荒凉的院落上方、孤独而倔强地飘扬着的、崭新的鲤鱼旗!
夕阳的余晖如同舞台的聚光灯,慷慨地笼罩着她小小的身影!将她脚下那道被拉长的、单薄却笔直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身后那堵斑驳的、爬满枯藤的、沉默的院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