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吞没了白老町低矮的屋脊。风穿过空旷的巷弄,带着刺骨的凉意和远处祭典隐约的喧嚣。隔壁那栋废弃老宅的院墙在昏暗中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光秃秃的旧竹竿顶端,那三尾崭新的、色彩鲜艳的鲤鱼旗在晚风中猎猎鼓荡,奋力撕扯着沉沉的夜色,却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激不起丝毫涟漪。
铃杏仰着头,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那三尾在风中挣扎、却始终无法挣脱那根冰冷竹竿束缚的鲤鱼,晚风吹拂着她额前汗湿的雪白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她抱着鲤鱼旗防水布袋的手,指关节依旧绷得死白,指甲深深陷入粗糙的布料里。
“铃杏!”
冬野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猝然打破了巷弄凝滞的寂静。
铃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她倏地转过头!目光穿过昏沉的光线,精准地捕捉到巷口那个熟悉的身影——冬野千树拎着一个同样印着鲤鱼图案的纸袋,正站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探寻。
当看清是冬野时,巨大的、混合着惊喜和某种如释重负般的依赖感瞬间点亮了她的脸庞!嘴角用力向上弯起一个巨大而灿烂的弧度,声音拔得又高又亮,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近乎喧闹的热情:
“千树——!!!”
她甚至小跑着迎了上去,脚步轻快得如同踩在云端,完全看不出刚才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她停在冬野面前,仰着小脸,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地闪烁着,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你怎么在这里呀?”
冬野的目光越过铃杏的肩膀,落在那根旧竹竿顶端飘扬的、崭新的鲤鱼旗上。又扫过院门口那块被锈蚀和藤蔓覆盖、早已模糊不清的门牌。最后,他的视线落回铃杏那张强颜欢笑、眼底深处却依旧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脆弱的小脸上。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晃了晃手里的纸袋,声音尽量放得轻松自然:“诊所的鲤鱼旗忘买了。你呢?”他抬了抬下巴,指向那面在风中招展的鲤鱼旗,“怎么一个人在这旧房子挂鲤鱼旗?”
铃杏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灿烂得晃眼,声音清脆响亮,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帮朋友挂的啦!”她指了指那栋黑漆漆、毫无生气的废弃老宅,“朋友家没人住,我帮忙看着点院子!祭典嘛!挂个鲤鱼旗热闹热闹!”
“朋友?”冬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是……亚由美吗?”
“……”
铃杏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幕布,骤然僵住!那巨大的、灿烂的弧度凝固在嘴角,显得异常突兀而脆弱。眼底的光芒如同遭遇了强风,瞬间黯淡、摇曳!她猛地低下头,雪白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抱着防水布袋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起死白。
巷子里只剩下晚风穿过藤蔓缝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过了几秒钟。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巨大迟疑和……一丝被戳破伪装后的无措的鼻音,闷闷地从她低垂的发丝间传来:
“……嗯。”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冬野的心猛地一沉。他看着眼前这个蜷缩着、如同受伤小兽般微微颤抖的白色身影,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酸涩和沉重,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铃杏平齐。这个动作,瞬间打破了那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他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落在铃杏柔软蓬松的雪白发顶上,轻轻地揉了揉。指尖传来发丝微凉而细腻的触感。
“铃杏……”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和……一种近乎承诺般的笃定,“我是铃杏的朋友吗?可以相信我吗?”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铃杏低垂的发顶,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
“可以和我说说吗?”
铃杏的身体在他手掌落下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剧烈颤抖了一下!像是被电流击中!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小脸上,刚才强装的灿烂笑容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混合着震惊、茫然、难以置信和……一丝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希冀!琥珀色的眼眸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汽!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死死咬着下唇,唇瓣被咬得毫无血色,甚至微微凹陷下去!
她看着冬野那双平静而真诚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任何怜悯、没有探究、没有评判,只有一片如同深海般沉静的包容和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巷子里的风声似乎也静止了。
只有那三尾鲤鱼旗在头顶的夜风中,发出单调而执拗的“猎猎”声响。
许久。
铃杏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她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将那即将决堤的泪水硬生生憋了回去!随即,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转过身!背对着冬野,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短促而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跟我来!”
______
Poroto湖在深秋的夜色里沉睡。湖水如同一块巨大的、深不见底的墨玉,倒映着漫天清冷的星子和一弯如钩的残月。岸边茂密的芦苇丛在夜风中摇曳,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叹息般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湖水特有的、带着腥气的凉意和枯草腐烂的微醺气息。
铃杏脚步急促地走在前面。冬野沉默地跟在后面。两人沿着湖畔蜿蜒的小径,穿过一片被月光染成银灰色的、低矮的灌木丛,又钻入一片更加茂密、光线更加昏暗的杂树林。
脚下的落叶层厚实而松软,踩上去发出“噗噗”的闷响。枯枝在脚下不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月光被浓密的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苔藓和腐朽木头的潮湿气息。
铃杏对这片树林似乎极其熟悉。她像一只灵巧的雪兔,在黑暗中穿梭自如,没有丝毫犹豫。冬野紧紧跟在她身后,借着微弱的光线,努力辨认着方向。
不知走了多久。
眼前豁然开朗!
树林深处,一片被高大树木环抱的、相对平坦的空地上——
一顶小小的、深蓝色的旧帆布帐篷,静静地矗立在清冷的月光下!
帐篷的帆布已经洗得发白,边缘有些磨损起毛。顶部的拉链半开着,卡着一片枯黄的、卷曲的橡树叶。帐篷门口,一根细绳垂落下来,挂着一个用白色棉布缝制的、已经有些发黄的晴天娃娃。娃娃的脸上用黑色的马克笔画着简单的笑脸,嘴角的线条有些模糊了。
帐篷的门帘是掀开的。借着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门帘内侧的帆布上,用粗犷的、色彩鲜艳的马克笔写着两个名字——
铃杏!
亚由美!
名字的周围,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却充满童趣的彩色烟花图案!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如同凝固在帆布上的、永不熄灭的节日焰火!在清冷的月光下,闪烁着一种奇异而温暖的、带着时光印记的光芒!
铃杏的脚步在帐篷前停了下来。她仰着头,静静地看着门帘上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和那些绚烂的烟花图案。月光勾勒出她单薄的侧影。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那些色彩,眼神复杂难辨——有怀念,有温暖,有巨大的悲伤,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守护感。
“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渺,却又清晰地穿透了夜风的呜咽,“……是我和亚由美的……秘密基地。”
她微微侧过头,月光照亮了她微微上扬的嘴角,那弧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骄傲和巨大落寞的苦涩。
冬野站在她身后,看着眼前这顶在寂静森林深处、如同被时光遗忘的孤岛般的旧帐篷,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震撼。他仿佛能透过那发白的帆布和褪色的字迹,看到两个小小的身影,曾经在这里欢笑、打闹、分享着属于她们最纯真、最隐秘的快乐时光。
铃杏弯下腰,将怀里的鲤鱼旗防水布袋轻轻放在帐篷门口沾满露水的草地上。她撩开门帘上卡着的那片枯叶,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随即弯腰钻了进去。
冬野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弯下腰,钻进了帐篷。
帐篷内部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帆布霉味、尘土气息和某种……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如同干枯花瓣般的清香的奇异味道。
月光透过帐篷顶半开的拉链缝隙,斜斜地洒落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照亮了帐篷内部简陋的陈设。
帐篷中央,一张缺了一条腿、用几块石头勉强垫平的小木桌。桌子两边,面对面地摆放着两个极其简陋的“座位”——一个倒扣着的、锈迹斑斑的绿色啤酒箱,和一个同样破旧的、褪了色的红色塑料小凳子。
啤酒箱和塑料凳子之间,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木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两样东西——
一个透明的、细长的玻璃汽水瓶。瓶子里插着一支早已干枯、花瓣卷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痕迹的百合花!干枯的花瓣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凄美的、脆弱的姿态,花茎微微倾斜,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
一本摊开的、封面已经磨损卷边的硬壳绘本。月光落在摊开的书页上,上面画着两个手拉手、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奔跑的小女孩。画风稚嫩而充满童趣。
帐篷角落里,一个同样锈迹斑斑的、四四方方的铁皮饼干盒子,静静地躺在阴影里。盒子盖得严严实实,看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铃杏的目光扫过那支干枯的百合花,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她走到角落,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铁皮盒子。她蹲下身,将盒子放在啤酒箱上,动作轻柔地打开盒盖。
盒子里铺着一层柔软的、已经泛黄的白色棉布。棉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个巴掌大小的、做工略显粗糙的、木质的八音盒。
铃杏伸出双手,极其轻柔、如同捧起稀世珍宝般,将那个八音盒捧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拧动八音盒底部的金属发条。
“咔哒……咔哒……咔哒……”
发条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生涩的、如同老旧齿轮摩擦的滞涩感。
发条拧紧。
铃杏轻轻松开手。
“叮……叮咚……叮……叮……”
一阵极其轻微、带着明显走调、如同哭泣般断断续续的、破碎而熟悉的旋律,如同被惊醒的幽灵,怯生生地、断断续续地从八音盒里流淌出来!
那旋律破碎、颤抖、带着无法言喻的悲伤和……一种固执的、不肯放弃的坚持!
冬野的身体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这旋律……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伸手探进自己的裤兜!一把掏出手机!
手机屏幕仍旧是熄灭的。
这是那首他用了很多年的、最爱的曲子!
八音盒里那破碎、走调、却依旧顽强地坚持着的旋律!和他手机里储存的、此刻正无声闪烁着的来电铃声的名字!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鸟之诗?!”冬野的声音带着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脱口而出!
铃杏猛地抬起头!捧着八音盒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琥珀色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如同被闪电击中的、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命运般的震撼!
“千树……你……你怎么知道?!”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着,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巨大的不可思议,“这……这是……亚由美……亚由美最喜欢的歌!”
她的声音哽咽着,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她手背上,砸在冰冷的八音盒木壳上!
“一个朋友推荐给我的,我……我也很喜欢……”冬野的声音干涩沙哑,他看着手机屏幕上闪烁的《鸟之诗》三个字,又看看铃杏手里那个发出破碎旋律的八音盒,心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我的手机铃声……就是这个……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手机响了……”
铃杏死死地捧着那个八音盒,如同捧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她看着冬野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又看看冬野震惊而复杂的眼神,巨大的悲伤和一种奇异的、如同找到同类的巨大委屈,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呜……呜呜……”她再也无法抑制,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在寂静的帐篷里轰然爆发!
“为什么……为什么啊……呜呜呜……”她的哭声破碎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淋淋的伤口里挤出来,“……如果……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摔倒……烟花没有飞出去……没有烫到亚由美……呜呜呜……”
她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她苍白的小脸!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悔恨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对命运不公的控诉!
“我是不是……是不是还能和亚由美……一起在这里……一起听鸟之诗……一起看烟花……呜呜呜……一起……一起长大……呜呜呜……”
她的声音被剧烈的抽噎彻底碾碎!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而无法控制地蜷缩起来!她抱着那个还在发出微弱、走调旋律的八音盒,如同抱着自己破碎不堪的心!蜷缩在冰冷的、沾满灰尘的帆布地面上!膝盖无意识地、用力地抵着那个锈迹斑斑的啤酒箱冰冷的棱角!仿佛要将那巨大的痛苦和悔恨,都狠狠地挤压进身体深处!
冬野看着铃杏蜷缩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如同被整个世界抛弃的破碎身影,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闷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他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只能笨拙地、轻轻地拍打着铃杏剧烈颤抖的脊背,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近乎无力的安慰:“……不是你的错……铃杏……那是个意外……没有人想那样的……亚由美她……她一定也不希望你这样责怪自己……”
“呜……呜呜……可是……可是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呜呜呜……所有人都不要我了……他们都躲着我……说我是扫把星……呜呜呜……”铃杏的哭声更加凄厉,带着巨大的委屈和恐惧,“……我怕……我怕千树哥哥……知道那件事……也会……也会讨厌我……也会躲着我……呜呜呜……”
“不会的!”冬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双手用力地按住铃杏颤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直视着她那双被泪水彻底淹没、充满恐惧和不安的琥珀色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铃杏!看着我!”
铃杏被他的声音和动作惊得哭声一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告诉你!”冬野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带着沉重的回响,“我冬野千树!不会因为那件事讨厌你!更不会躲着你!那不是你的错!那是个意外!一个谁都不愿意发生的、该死的意外!”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沉而锐利,仿佛要穿透铃杏灵魂深处的恐惧:
“而且!铃杏!你听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宣告的力量,“亚由美走了!但她的八音盒在这里!她喜欢的歌还在!你们的秘密基地还在!这些……都是她留给你的!证明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证明她……也一定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所以!”冬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不许再说什么扫把星!不许再说什么没人要!”
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支干枯的百合花,又落回铃杏脸上,声音放缓了一些,却依旧带着强大的力量:
“抬起头!擦干眼泪!像这面鲤鱼旗一样!”他猛地指向帐篷外那根旧竹竿的方向,虽然隔着帆布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动作却充满了力量,“……逆着风!也要往上冲!也要……活出自己的样子!这才是……对得起亚由美!对得起你自己!”
铃杏呆呆地看着冬野。泪水依旧在无声地流淌,顺着她尖削的下巴滴落,砸在冰冷的帆布上。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恐惧,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如同惊雷般的话语,狠狠地劈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微弱的光芒,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烛火,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顽强地,从缝隙深处……缓缓亮起!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几声破碎的哽咽。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和长时间的哭泣而疲惫不堪地微微摇晃着。
冬野看着她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心头一软。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她粘在脸颊上的、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声音放得更加轻柔:“好了……哭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我在这里……陪着你……”
他的话音未落。
铃杏的身体猛地一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气!她手中的八音盒“啪嗒”一声掉落在帆布上!那走调的、破碎的旋律戛然而止!
她小小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毫无预兆地、软软地向前倒去!
冬野眼疾手快!猛地伸出双臂!
一个带着巨大悲伤和疲惫、浑身冰凉、泪痕未干、却呼吸均匀的、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毫无防备地跌入了他的怀抱!
铃杏……
睡着了。
______
月光如同冰冷的银霜,无声地洒落在寂静的森林深处。Poroto湖的湖水在远处发出低沉的、如同叹息般的“哗啦”声。帐篷里,只剩下冬野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和怀中少女那微弱却均匀的、带着泪痕的、沉沉睡去的呼吸声。
冬野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他弯下腰,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怀中蜷缩成一团、如同受伤雏鸟般的铃杏,稳稳地背了起来。
少女的身体很轻,很软。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毫无防备的柔软和脆弱。她的脸颊因为哭泣而冰凉,紧贴着他温热的颈窝。雪白的发丝散落下来,带着淡淡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清新气息,混合着未干的泪水的咸涩味道。她的一只手臂无意识地垂落下来,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冬野背着铃杏,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平稳地,走出了那顶深蓝色的旧帐篷。月光慷慨地洒落下来,照亮了他脚下沾满露水的草地和落叶。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枯枝和石块,生怕惊扰了背上那个沉入梦乡的、疲惫不堪的灵魂。
他穿过那片寂静的杂树林。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碎片,在他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背上的重量很轻,却又沉甸甸的,如同背负着一整个世界的悲伤和……一份无声的承诺。
当他终于走出树林,重新踏上湖畔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小径时——
夜风带着湖水的凉意拂过。
背上,铃杏那紧贴着他颈窝的脸颊,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梦呓般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模糊不清的呢喃,如同羽毛般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亚由美……别走……”
冬野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微微侧过头。
月光下,铃杏依旧沉睡着。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覆盖在眼睑上,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两弯小小的、带着湿意的阴影。眼角残留的泪痕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弱的、如同星屑般的光芒。
冬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湖水腥气的、冰凉的夜风,重新迈开脚步。步伐更加沉稳,更加坚定。
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如同两条相互依偎的、逆流而上的鱼影,在沉沉的夜色里,无声地、倔强地……游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