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苹果糖、药箱与凝固的风铃
深夜的结城诊所，如同被遗弃在寂静深海中的孤岛。玄关虚掩的木门缝隙里，钻入的夜风带着Poroto湖深处浸透骨髓的湿冷，卷起散落在地板上的几张祭典宣传单彩页，发出“沙沙”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残留的、略带刺激性的微涩气息，混合着窗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带着腐朽草木气味的夜露清寒。
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壁灯。昏黄的光线如同稀释的蜂蜜，黏稠地流淌在暖炉桌光滑的漆面上，勾勒出桌边三个沉默的身影轮廓。玲子阿姨坐在暖炉桌内侧，背靠着墙壁，双手交叠放在膝头。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虚虚地落在对面墙壁上那片被灯光切割出的、浓重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指甲边缘刮擦着搁在腿边那个深棕色皮质药箱锁扣上斑驳的铜绿锈迹，发出极其细微、却清晰可闻的“沙沙”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客厅里，如同某种不安的心跳。
柚里安静地坐在轮椅上，停在暖炉桌旁。厚实的驼色毛毯一直盖到胸口，只露出纤细的脖颈和一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的侧脸。她微微低着头，淡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垂落在肩头。碧绿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落在自己搁在毛毯上、微微蜷曲的指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如同蝶翼般的阴影。轮椅的橡胶轮子边缘，沾着几粒从后院带进来的、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的细小沙砾。
“咔哒——”
玄关传来钥匙转动锁芯的轻响。
木门被推开。一股带着湖水腥气的、冰凉的夜风猛地灌入！吹得壁灯的光晕一阵剧烈摇晃！地上的宣传单彩页“哗啦”一声被卷起，打着旋儿扑向客厅深处！
冬野千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肩上还残留着夜露的湿痕，发梢被风吹得有些凌乱。手里拎着一个空空如也的、印着鲤鱼图案的纸袋，袋口边缘被露水洇湿了一圈深色。他的脸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疲惫，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啊！我回来晚了！”冬野的声音带着歉意，打破了客厅凝滞的寂静。他反手关上房门，将冰冷的夜风隔绝在外。他快步走进客厅，目光扫过玲子阿姨和柚里，最后落在柚里安静的侧脸上，声音放得轻柔了些：“……鲤鱼旗……没挂上……”他晃了晃手里的空纸袋，语气带着点懊恼，“……不过！柚里！我给你带了点心！商店街那家新开的和果子店！抹茶大福！你喜欢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浅绿色和纸精心包裹的、系着米色细绳的小巧点心盒，轻轻放在柚里轮椅的扶手上。和纸表面带着他掌心残留的微温。
柚里缓缓抬起头。碧绿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沉静的深潭，清晰地倒映着冬野带着疲惫却努力挤出笑容的脸庞。她的目光在点心盒上停留了一瞬，又缓缓移向冬野的眼睛。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带着暖意的弧度。放在毛毯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碰了碰那个带着体温的点心盒边缘。
“没事的，千树。”玲子阿姨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一种深沉的疲惫。她停止了刮擦药箱锁扣的动作，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的目光落在冬野脸上，眼神复杂难辨，里面翻涌着忧虑、心疼和一种……如同面对即将爆发的火山般的、巨大的不安。
“祭典……”她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被沉重地拖拽出来，“……马上就要开始了……”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祭典喧嚣的灯火、燃烧的篝火、还有……那漫天炸裂的、如同撕裂夜空的、带着硫磺气息的烟花！
“……别看铃杏那天……表现得那么期待……”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被巨大恐惧攫住的紧绷感，“……我还是……还是害怕……”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压下心头的悸动，“……祭典的火光……那些声音……那些人群……会……会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最深的旧疤上啊……”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冬野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玲子阿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他心底那层刻意回避的、最深的恐惧！他眼前瞬间闪过铃杏蜷缩在帐篷里、抱着八音盒哭得撕心裂肺的破碎身影！闪过她站在废弃老宅前、仰望着鲤鱼旗时那空洞死寂的眼神！闪过她被那声“扫把星”刺中时、瞬间僵硬的背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暖炉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目光扫过玲子阿姨写满忧虑的脸，又落在柚里那双沉静如水的碧绿眼眸上。
“玲子阿姨……”冬野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刚才……去了铃杏的秘密基地……”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客厅的寂静。他将刚才在Poroto湖边、在亚由美废弃的老宅前、在那顶深蓝色的旧帐篷里发生的一切——铃杏强装的笑容、被戳破伪装后的崩溃、抱着八音盒的痛哭、对亚由美离去的巨大悔恨和恐惧、以及最后那句梦呓般的“亚由美别走”……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清晰地复述了出来。
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哭诉！每一次颤抖！都如同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客厅凝滞的空气里！砸在玲子阿姨骤然收紧的心脏上！砸在柚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她不是装的……”冬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压下喉头的酸涩，“……她是真的……快被压垮了……被那件事……被那些流言……被……被所有人躲着她的眼神……”
玲子阿姨的脸色在冬野的叙述中变得越来越苍白！她放在药箱上的手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眼底的忧虑如同沸腾的岩浆，几乎要喷涌而出！柚里放在点心盒上的指尖，也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碧绿的眼眸深处，清晰地倒映着冬野沉重而痛苦的脸庞，如同沉静的湖面被投入巨石，漾开无声的涟漪。
“……所以！”冬野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扫过玲子阿姨和柚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祭典那天！我们一定要陪着她！我们三个！还有日向！还有日向妈妈！我们所有人！一起陪着她！”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带着巨大的决心和希冀，牢牢锁住玲子阿姨的眼睛：
“……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她不是扫把星！有人……愿意站在她身边！愿意……拉住她的手！”
玲子阿姨怔怔地看着冬野那双燃烧着火焰般的眼眸。那眼神里的坚定和力量，如同穿透厚重云层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眼底翻涌的浓重阴霾！一股巨大的暖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注入强心剂般的震动，猛地冲上她的心头！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的拳头。紧绷的肩膀线条也一点点松弛下来。眼底的忧虑如同冰雪消融，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巨大欣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的暖意取代。她伸出手，掌心带着微微的汗湿和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慈母般的温柔和力量，轻轻按在了冬野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发顶上。
“千树君……”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充满了发自肺腑的、巨大的欣慰和肯定，“……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那掌心的温度，如同融化的暖流，瞬间熨帖了冬野紧绷的神经和心头翻涌的酸楚。
就在这时——
“叮咚——！”
一声清脆而突兀的门铃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猛地打破了客厅里刚刚凝聚起的、带着巨大暖意的寂静！
三人同时一怔！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玄关方向！
“这么晚了……会是谁？”玲子阿姨疑惑地站起身。
冬野也立刻起身，快步走向玄关。
他拉开房门。
门外走廊昏黄的灯光下——
日向妈妈和日向正站在那里！
日向妈妈手里提着一个用红色和纸精心包裹、系着金色缎带的、方方正正的纸袋！纸袋边缘渗出一点深色的、带着浓郁甜香的粘稠糖渍！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清甜的、带着苹果果香和焦糖气息的诱人甜味！
日向站在母亲身边，穿着印着卡通猫咪图案的珊瑚绒睡衣，外面随意套了件运动外套，棕色的斜马尾有些凌乱地翘着。她脸上带着兴奋的笑容，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看到开门的冬野，立刻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大声宣布：
“妈妈是祭典委员会的负责人哦！”她指了指母亲手里的红纸袋，声音清脆响亮，“这是苹果糖！可甜了！妈妈特意让我送来！感谢玲子阿姨和千树哥哥之前对我的照顾！”
日向妈妈脸上带着温和而歉意的笑容，对着冬野点了点头：“这么晚打扰了。白天忙着祭典的事，刚得空。一点小心意，不成敬意。”她将手里的红纸袋递了过来，纸袋沉甸甸的，散发着浓郁的甜香。
“哎呀！太客气了！快请进！快请进！”玲子阿姨也闻声走了过来，脸上绽开热情的笑容，连忙将日向母女让进客厅，“外面冷！快进来坐！”
客厅的气氛瞬间热闹起来。玲子阿姨忙着倒茶。日向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暖炉桌旁，拿起一个玲子阿姨刚洗好的苹果，“咔嚓”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着祭典筹备的趣事。日向妈妈则和玲子阿姨寒暄着，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冬野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心头那股沉重的压抑感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冲淡了一些。他目光扫过日向妈妈温和的侧脸，又看了看旁边正和柚里小声说着什么的日向，心中一动。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日向妈妈身边坐下。暖炉桌的暖意驱散了夜风的寒意。他斟酌了一下词句，目光认真地看向日向妈妈，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郑重：
“白波太太……”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您……还记得铃杏那件事吧？”
“……”
客厅里的谈笑声瞬间安静下来。
日向妈妈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脸上的笑容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湖面，迅速褪去！眼底翻涌起一片深沉的、如同被搅动的泥潭般的复杂情绪——震惊、痛楚、无奈、还有一丝……被猝不及防揭开的、带着血腥味的巨大悲伤！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两片浓重而颤抖的阴影。那阴影落在她搁在膝头、微微颤抖的手背上，如同两只凝固的、无声啜泣的鸦影。
许久。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巨大叹息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感的声音，如同被挤压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叹息，从她紧抿的唇缝间艰难地滑出：
“……记得呢……”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冬野的心脏猛地一沉！但他没有退缩！他迎着日向妈妈那沉痛的目光，挺直了脊背，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和……巨大的希冀：
“我们……”他的目光扫过玲子阿姨、柚里、日向，最后重新落回日向妈妈脸上，“……今年祭典……一起陪着她……好不好？”
“……”
日向妈妈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冬野坚定而恳切的脸庞！也倒映着玲子阿姨充满担忧和期待的目光！柚里沉静的碧绿眼眸！日向紧张而关切的小脸！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被暖流冲击的震动，在她眼底疯狂翻涌！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妈妈！”日向猛地放下啃了一半的苹果，急切地抓住母亲的手臂，声音带着巨大的期盼和不容置疑的肯定，“千树说得对！我们大家一起陪铃杏！不能再让她一个人了！我今天都跟千树说好了！”
日向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力道大得让日向微微蹙眉！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缓缓扫过客厅里每一张写满关切和期待的脸庞！
玲子阿姨！柚里！冬野！日向！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巨大的穿透力！仿佛要穿透时光的迷雾，看到那个雪白的、总是强颜欢笑、却一次次被冰冷现实刺得遍体鳞伤的小小身影！
终于！
日向妈妈猛地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缓缓地、极其用力地点了点头！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如同退潮般迅速沉淀，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带着巨大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泪光的坚定！
“……好！”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清晰地响起在寂静的客厅里，“……一起……陪着她！”
“太好了！”玲子阿姨猛地一拍手，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激动的颤抖，“大家一起！一定……一定能帮到她的！”
暖炉桌的暖意似乎更浓了。空气中弥漫的苹果糖的甜香，混合着茶水氤氲的热气，形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温暖的氛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