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白老町，被一场猝不及防的寒流彻底封冻。Poroto湖失去了秋日的波光粼粼，化作一面巨大而沉默的、边缘不甚光滑的灰色玻璃。冰层并不透彻，内部冻结着无数细小的气泡和悬浮的杂质，呈现出一种浑浊的、如同陈旧琥珀般的质感。湖岸边的芦苇丛早已枯萎，僵硬的枯秆被透明的冰壳包裹，在惨淡的冬日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脆弱的光芒。空气凛冽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入肺叶。
冬野哈出一口浓白的雾气，看着它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他弯腰从湖边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手腕用力，朝着冰面甩去。石头在冰面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哒哒”声，最终砸穿一处边缘较薄的冰层，“噗通”一声沉入下方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湖水深处。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又迅速凝固的涟漪。
“亚由美不回东京上学吗？这都冬天了。”冬野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那块石头消失的冰洞，声音被冷风吹得有些模糊不清。
亚由美穿着厚厚的雪地靴，正用靴尖百无聊赖地碾着湖边一块凸起的、边缘锋利的冰凌。冰凌发出“咔嚓咔嚓”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听到冬野的话，她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眸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眯了起来，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带着点狡黠的弧度。
“学长不也一年没回东京了嘛？”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声音清脆，带着明显的调侃意味，“怎么？学长是想赶我走？”她转过身，面对着冬野，双手叉腰，做出一个夸张的生气表情，但眼底的笑意却泄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那倒不是，”冬野终于转过身，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我以为你只过完祭典就回去呢。东京的课程……没关系吗？”
“早就请好假啦！”亚由美挥了挥手，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而且有网络，很多课可以远程上。倒是学长你，”她凑近一步，琥珀色的眼睛闪着光，“这么久不回去，原来的学校没问题吗？该不会……是舍不得白老町的谁吧？”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旁边安静坐在轮椅里的柚里。
冬野的脸颊微微发热，下意识地避开了亚由美的视线。“少胡说八道……”
就在这时，铃杏像一只白色的雪貂，猛地从旁边窜了过来！她穿着一件蓬松的奶白色羽绒服，帽子边缘一圈柔软的绒毛衬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她一把搂住亚由美的胳膊，亲昵地将整个人都挂了上去，声音又甜又糯，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
“亚由美要陪铃杏哦！铃杏才舍不得亚由美走呢！”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晃着亚由美的胳膊，羽绒服面料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窸窣”声，甚至爆出几点细小的蓝色静电火花。她仰起脸，看着亚由美，琥珀色的眼眸亮晶晶的，写满了全然的依赖和喜悦，“对吧，亚由美？”
亚由美被她的动作带得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铃杏柔软蓬松的雪白发顶，声音里充满了宠溺：“对对对，陪铃杏，陪到你烦了我为止。”
“才不会烦呢！”铃杏立刻大声反驳，把亚由美的胳膊抱得更紧了。
冬野看着她们俩黏糊糊的样子，忍不住也笑了。他推着柚里的轮椅，往湖边一处相对避风的地方靠了靠。柚里一直很安静，厚厚的驼色毛毯一直盖到胸口，只露出一张被冷风吹得有些泛白的精致小脸。淡金色的长发从毛线帽的边缘滑出几缕，在寒风中轻轻飘动。碧绿的眼眸安静地注视着打闹的铃杏和亚由美，眼神沉静，如同结了薄冰的湖面，看不出太多情绪。
“铃杏和亚由美关系很好呢。”柚里忽然轻声说道。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但冬野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平静的陈述，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羡慕。
“那当然了！”铃杏和亚由美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道，随即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发生那种事……”柚里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她们紧紧挽在一起的手臂上，声音依旧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反而加深了友情呢。”她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放在毛毯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接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
“……柚里也想要这样的朋友啊……”
这句话很轻，很淡，甚至不像是在抱怨，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对某种遥远可能性的渺茫期许。但冬野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了一下！一股尖锐的酸楚和心疼瞬间席卷了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一点点故作夸张的责备，轻轻地、却带着坚定力量地按在了柚里戴着毛线帽的头顶上。
“柚里！”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些，试图驱散那瞬间笼罩下来的、令人不安的阴霾，“不许你这么说哦！”
他微微弯下腰，让自己的视线与柚里低垂的眼眸平齐，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带着委屈的、夸张的伤心表情：“一年了！我陪了你一年了！看来柚里根本没把我当朋友啊！我好伤心！真是太受伤了！”他一边说，一边捂着胸口，做出一个中箭般的夸张动作。
柚里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话语惊得猛地抬起头！碧绿的眼眸瞬间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冬野那张写满“伤心”和“委屈”的、略显滑稽的脸庞。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瞬间掠过她的眼底！她急忙用力地摆着手，苍白的脸颊因为急切而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声音也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急促：
“没有啦！不是的！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她似乎有些语无伦次，努力地组织着语言，想要解释清楚，“……是想要更多的朋友……不是……不是说冬野不好的意思……冬野当然是……是很好的朋友！我没有……没有那个意思……”她越说越急，生怕冬野误会，碧绿的眼眸里甚至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汽，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看着她这副急切解释、生怕伤害到自己的模样，冬野心头那点故作姿态的委屈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巨大的、如同暖流般的柔软和酸涩。他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起身子，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声音恢复了平时的爽朗和温暖：“哈哈哈，逗你玩的啦！我就知道柚里不会那样！吓到了吧？”
柚里愣了一下，看着冬野脸上灿烂的、毫无阴霾的笑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捉弄了。她微微鼓了鼓脸颊，似乎有些气恼，但眼底那层水汽却悄然散去，嘴角也极其细微地、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那弧度很浅，却像投入冰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她脸上所有的清冷和阴霾。
“我们都是柚里的朋友！”铃杏和亚由美也围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脸上洋溢着真诚而温暖的笑容。她们伸出手，一左一右，轻轻地握住了柚里放在毛毯上的、微微蜷缩的手。
柚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低下头，看着覆盖在自己冰凉手背上的、两只温暖而充满活力的手——一只白皙纤细，属于亚由美；一只同样白皙却略显小巧，属于铃杏。她们的体温透过手套的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暖意，一点点驱散了她指尖的冰凉。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绪如同暖流般涌上心头。有温暖，有感动，有酸楚，还有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悸动。她缓缓地抬起头，碧绿的眼眸依次扫过围在她身边的三个身影——冬野带着爽朗笑容的脸庞，铃杏和亚由美充满鼓励和暖意的眼神。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湖腥味的空气，仿佛要将这股巨大的暖意和勇气也一同吸入肺腑。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却异常清晰地、用一种带着微微颤抖却无比真诚的声音，轻轻地、郑重地说道：
“……谢谢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