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厚重的云层稀释,无力地透过结城诊所客厅的玻璃窗,在榻榻米上投下惨淡模糊的光斑。室内与外界的严寒仅一窗之隔,却被被炉散发出的持续而慵懒的橙黄色暖意彻底隔绝。空气中弥漫着烤橘子的微焦甜香和旧书籍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沉静气息。电视里播放着声音调得很低的综艺节目,喧闹的笑声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冬野千树半张脸陷在暖炉桌柔软的被褥里,侧着头,目光并没有聚焦在电视屏幕上,而是落在对面安静坐着的柚里身上。柚里微微低着头,淡金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几缕发丝垂在她正在翻阅的一本厚重书籍的彩页上。那本书籍的硬壳封面已经磨损褪色,但依旧能辨认出上面烫金的字样——《世界鸟类图鉴大全》。
“又在看鸟类图鉴啊。”冬野的声音带着被炉烘烤出的懒洋洋的鼻音,像是一只晒太阳的猫发出的咕噜声。他并没有期待多么热烈的回应,只是习惯性地寻找着话题,让这片温暖的寂静不至于显得过于沉重。
柚里闻声,并没有立刻抬头。她的指尖正轻轻地、几乎悬空地拂过书页上一只北极雪鸮的图片。那雪鸮通体雪白,只有眼周和喙部点缀着黑色的斑纹,巨大的金色眼瞳如同凝固的琥珀,凝视着图鉴之外的虚无。它蓬松的羽毛被绘制得极其精细,仿佛能感受到那抵御极寒的柔软与温暖。
“嗯,”她终于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小鸟最可爱了。”她的指尖最终落下,极其轻柔地触碰着雪鸮覆满绒羽的胸脯部位,仿佛在感受那并不存在的温暖与柔软。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怜爱。
冬野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暖炉桌的光线柔和地勾勒出她精致的下颌线和低垂的眼睫。他想起她房间里那个巨大的书架,几乎有一半的空间都被各种与鸟类相关的书籍占据——精美的摄影集、学术性的研究图鉴、甚至还有一些以鸟类为隐喻的文学作品和散文集。那种专注和收藏量,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爱好者的范畴。
“说起来,”冬野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依旧侧着头看她,“你房间的书架上,好多书都是和鸟有关的呢。摄影集啊,小说,散文什么的……真是超级喜欢鸟啊。”
柚里翻动书页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了几下。暖炉桌橙色的光线在她碧绿的眼眸深处投下温暖的光晕,却似乎无法完全驱散那沉淀在眼底的、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极其平缓的、仿佛在陈述一个遥远而客观事实的语调,轻声说道:
“因为……有人说过……柚里和小鸟一样哦。”
她的声音很轻,很淡,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就像在念诵一句早已刻印在心底、与血肉长在一起的箴言。
冬野的心微微一动。直觉告诉他,这个“有人”绝非寻常。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或许是一把开启柚里内心某个紧闭房间的钥匙。他正准备开口,小心翼翼地追问一句“嗯?谁啊?”——
“咔哒——”
就在这时!
玄关处突然传来一声极其清晰、甚至带着点急促的、锁舌弹开的金属脆响!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客厅里温暖慵懒的宁静氛围!
紧接着,是略显凌乱的、带着室外寒气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如同冰粒坠地的“沙沙”声。
玲子阿姨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裹着那件厚重的深灰色羽绒服,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发梢和肩头还沾着许多未曾融化的、晶莹的雪粒。室内的温暖迅速包裹了她,那些雪粒开始融化,变成一颗颗细小的水珠,从她的肩头滚落,砸在门口深色的木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迅速扩散的圆点。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疲惫、担忧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的神情。她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一路急匆匆赶回来的。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暖炉桌旁的柚里。
“柚里!”她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甚至来不及脱掉沾着雪水的外套,几步就跨到了暖炉桌前,微微喘着气。
冬野和柚里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看向她。冬野是疑惑,而柚里……柚里的脸上则浮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细微的警惕和茫然。
玲子阿姨从她随身携带的、已经被雪水略微浸湿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标准的、略厚的、牛皮纸材质的信封。
信封的表面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右下角用钢笔写着收件人信息。字迹娟秀而清晰,带着一种久远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优雅感。
玲子阿姨的目光紧紧盯着柚里,仿佛要将她的每一丝反应都收入眼底。她将那个信封,轻轻地、几乎是郑重地,放在了柚里面前的暖炉桌桌面上。信封的边缘因为室内外的温差,已经被暖气熏出了极其细微的、向内微卷的弧度。
“是妈妈的信。”玲子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仿佛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郑重。
“……”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柚里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她脸上那丝细微的茫然和警惕瞬间碎裂!被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如同海啸般袭来的、深可见骨的恐慌所取代!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碧绿的眼眸深处倒映着那个静静躺在桌面上的牛皮纸信封,仿佛那不是一个信封,而是一枚即将引爆的炸弹!
她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了盖在腿上的毛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瞬间绷得死白!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朝着那个信封探去。那动作充满了巨大的抗拒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如同磁石般的吸引力。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信封边缘的刹那!
她像是被一条无形的、冰冷的毒蛇狠狠咬了一口!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仿佛那信封烫得能灼伤皮肤!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其轻微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嗬嗬”声。
“我……”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强烈的排斥,“……不想看!”她猛地别过头,仿佛多看一眼那个信封都会让她崩溃!
“柚里!”玲子阿姨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知道!我知道这十年来,你父母一次都没来看过你,你心里有怨气,有恨!这都是应该的!但是……但是这封信……你还是……打开看看吧?好吗?也许……也许有什么……”
“我说了我不想看——!!!”柚里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那声音完全不像她平时那般平静温和,充满了痛苦的扭曲和巨大的绝望!她像是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猛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桌上的那个信封扫去!
“啪——!”
信封被她粗暴的动作猛地扫落在地!里面的信纸似乎滑出了一部分,露出洁白的边缘。
而柚里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轮椅猛地向后失控地倒退!“哐当”一声巨响!狠狠地撞在了身后那个堆满了旧杂志和杂物的矮架上!矮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上面摞起的几本厚厚的鸟类摄影集和杂志“哗啦”一声滑落下来!散落一地!
客厅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柚里剧烈而痛苦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寂静的空气里显得格外刺耳!
冬野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狠狠揪紧!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从被炉里探出身,伸出手,一把紧紧握住了柚里那只还在剧烈颤抖的、冰凉得如同冰块般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得惊人,皮肤下的脉搏正在以一种极其疯狂而慌乱的、完全失去节律的速度猛烈地撞击着他的掌心!那感觉……就像一只被无形牢笼死死困住的、惊恐万分的飞鸟,正在用尽全身力气撞击着囚笼的栏杆!
“柚里!”冬野的声音低沉而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不管怎么样……看看吧!就看看……好吗?我在这里……玲子阿姨也在这里……我们陪着你……”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紧紧地包裹着她冰凉颤抖的手腕,试图传递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和勇气。
柚里剧烈地喘息着,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糊满了她苍白的小脸。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向冬野。那双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恐惧、挣扎和……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冀。
玲子阿姨默默地蹲下身,捡起了那个掉落在地的信封,将滑出一部分的信纸完全抽了出来。她看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眼眶也微微泛红。她深吸一口气,将展开的信纸,再次递到了柚里面前,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
柚里的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着。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张展开的信纸上。冬野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腕下的脉搏跳动得更加疯狂了。
时间仿佛过去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终于,柚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伸出了另一只同样冰凉颤抖的手。
她的指尖,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般,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捏住了信纸的一角。
玲子阿姨松开了手。
信纸完全落在了柚里的手中。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信纸在她颤抖的指尖发出极其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窸窣”声。
柚里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死死地钉在了信纸的第一行字上。
然后,冬野清晰地看到——
她的瞳孔,如同遭遇了强光刺激般,猛地收缩!随即,又如同失去焦距般,逐行地、极其迅速地……坍缩成一种近乎绝望的、空洞的针尖状!
她的呼吸仿佛彻底停止了。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变得如同透明一般苍白。只有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无声地、疯狂地从她空洞的眼眶中滚落!大颗大颗地砸在信纸洁白的纸面上!
泪水迅速洇开!模糊了钢笔的字迹!尤其是那几个如同淬毒匕首般尖锐的字眼——“东京”、“一起生活”、“抛弃”、“道歉”……墨迹在泪水的浸润下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的、深蓝色的、如同淤青般的丑陋墨团!
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摇晃起来。
“不……不……”她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破碎的气音。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令人心胆俱裂的绝望。
下一秒!
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力量彻底击垮!猛地将手中的信纸如同丢弃染血的凶器般狠狠扔了出去!信纸飘落在散落一地的杂志和摄影集上。
紧接着!她甚至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猛地低下头!双手死死地抓住轮椅的轮圈!手指因为用力而绷得死白!
轮椅的电机发出一阵低沉而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嗡鸣声!
她操控着轮椅,用一种近乎失控的速度和决绝,猛地调转方向!轮椅的橡胶轮子无情地碾过地上那些散落的、印着各种美丽鸟类的摄影集封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她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客厅!轮椅碾过地板缝隙的声音和电机低沉的呜咽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房间的方向!
“砰!”
一声沉重的、如同最终判决般的关门声!猛地从走廊尽头传来!重重地砸在冬野和玲子阿姨的心上!
客厅里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暖炉桌依旧散发着无用的暖意,以及地上那片狼藉的、被泪水浸湿的信纸和散落的书籍。
玲子阿姨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缓缓地蹲下身。她伸出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冰冷的地板上,拾起了那张被柚里丢弃的、皱巴巴的、沾着泪痕和灰尘的信纸。
信纸在她指间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簌簌”声响。
冬野也缓缓地蹲下身,目光落在玲子阿姨手中的信纸上。
玲子阿姨的手指颤抖着,将信纸抚平。那些被泪水晕染开的字迹依旧模糊,但大部分内容依旧可以辨认。
她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信纸。冬野也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信上的字迹娟秀而清晰,措辞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恳求。它来自东京,来自柚里阔别了整整十年的、被称为“母亲”的人。信中说,她已经在东京准备好了一切——更好的医疗条件、康复环境、专门的无障碍公寓、以及……迟来的陪伴和补偿。她恳求柚里能来东京,和她一起生活。信的末尾,她用沉重的笔触,为十年前在柚里年仅七岁时就离开她,做出了苍白而迟到的道歉。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在阅读者的心上。
冬野终于明白,那封信对于柚里而言,根本不是和解的橄榄枝,而是……一把粗暴地撕开早已结痂的、最深最痛伤口的残酷匕首!十年来的不闻不问,早已将那份亲情冻结成坚冰,而这封突如其来的信,就像是一记猛烈的锤击,砸在冰面上,带来的不是融化,而是彻底的、支离破碎的崩塌!
玲子阿姨和冬野看完了信,久久地沉默着。
客厅里只剩下两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玲子阿姨的手指无力地垂落,信纸再次飘落在地。她抬起手,用力地捂住了脸,肩膀微微颤抖起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巨大痛苦和无力的啜泣,从她的指缝间逸出。
“……为七岁离开……道歉……”她哽咽着,重复着信上最后那行字。